评标会的结果,如同一枚精心淬炼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京圈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利肌理带来的并非剧痛,而是一种绵长深远的震颤。顾氏集团那份原本被认为商业模范的方案,在江涑央提出的“曦光”计划面前,竟显出不合时宜的笨拙——非关技术,非关资本,而是理念维度上的代差俯瞰,如同冷兵器遇上了热武器,一种降维打击般的无奈。
消息在极小的圈层里不胫而走,引来的并非哗然,而是窃窃私语,难以置信。那个刚刚归国、美得不像话的江家继承人,竟真的一出手就撼动了顾翛丞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虽然最终的中标结果尚需时日公布,但高下立判,风向已然清晰无误。
所有质疑者噤声,所有观望者倾倒。
江宅却并未因此显得喧嚣浮躁,宅邸内部依旧维持着一贯的静谧雍容。江涑央在经历通宵鏖战和激烈交锋后,给自己许了片刻休憩,此刻正慵懒地倚在玻璃花房的躺椅上,手边小几上放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伯爵茶和一本摊开的建筑理论期刊,目光却放空地望着庭院里一株叶片渐红的日本槭树。腕间的珍珠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此刻松弛的状态相得益彰,像一幅蒙了柔光的古典油画。
“涑涑——!我的女神,我的缪斯!”
一声清亮欢快的呼唤如同银铃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伴随着轻快雀跃的脚步声,苏卿羡像一阵裹着小苍兰和焦糖香气的风卷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条奶白色的针织连衣裙,裙摆缀着精致的蕾丝,栗色的微卷长发扎成了活泼的丸子头,脸上妆容清新,整个人像一只被大好阳光灌醉的雀鸟。白皙透亮,洋溢着恋爱前期少女特有的光彩。
“快看看我新买的裙子!紧急审美支援!”她在江涑央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裙摆漾开优美的弧度,盛开如花,“这条!和之前那件雾霾蓝的,哪条更斩男……啊不是,哪条更适合今晚的国家大剧院?”苏卿羡浅褐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江涑央从放空状态中回过神,琉璃灰的眸子淡淡扫过,客观评价:“身上这件裁剪凸显比例,质感高级,降低了你气场的攻击性,增添无害柔美感,适合非正式场合的视觉示好。”
苏卿羡:“……”虽然评价精确但听起来怎么那么像产品分析报告?
她跺了跺脚,娇嗔道:“江涑央女士!能不能用一点属于人类的、温暖的词汇?比如‘很好看’,‘特别衬你’?”她就知道不能指望从江涑央这里得到什么正常的反馈。
“哦,”江涑央从善如流,抿了口茶,“很好看,特别衬你。”——语气平淡得像在朗读说明书。
苏卿羡笑逐颜开,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弃挣扎,亲昵地挤到江涑央的躺椅边沿坐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哎,跟你说,嵇离禤他……他刚才居然给我发了他新设计的服装草图,问我意见!就是那种……嗯……看起来有点像星际战士和芭蕾舞者结合体的概念款,虽然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不太正经,但是真的绝了!又飒又仙!”
江涑央:“呃……”,欲言又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眉稍染着蜜色,脸颊泛着自然的红晕,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欢快与兴奋。江涑央安静地听着,偶尔啜一口手边的伯爵茶,对于苏卿羡这明显陷入暧昧期的状态,不予置评。
“对了对了,重点来了!”苏卿羡忽然想起正事,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祈求状,小鹿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江涑央,“今晚国家大剧院有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的钢琴独奏会!票超级难抢的,嵇离禤不知道使了什么神通弄到了三张连座!我们一起去听好不好?求求你啦,涑涑~你就当陪陪我嘛。”
她拖长了语调,撒娇耍赖软磨硬泡:“你看你刚打完一场史诗级战役,正需要艺术甘露的滋养!听听大师的琴音,洗涤灵魂,升华自我,多好!而且……而且万一他跟我讨论德彪西,我接不上话该多丢脸啊……有你在,我比较有底气!”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带了点羞赧又理直气壮的意味。
江涑央对音乐会本身兴趣缺缺,但看着苏卿羡那副“你不去我就蔫给你看”的可怜表情,再思及自己近日确实全身心投入博弈,的确冷落了这位小祖宗,心下微微一软。
“仅此一次。”她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清淡无澜,算是投降了。
“耶!万岁!最爱你了涑涑!”苏卿羡立刻欢呼起来,满血复活,差点带倒旁边的花架,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那说好了哦,晚上六点半,我们准时出发!我得再去纠结一下口红色号!换双鞋子!”说完,她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留下满室残留的欢快气息。
江涑央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期刊,却发现眼前的字母似乎都在跳跃,组合成“电灯泡”三个大字。耳边仿佛已经提前响起了钢琴声,以及……某种名为“暧昧”的、甜腻到拉丝的背景音。
华灯初上,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内冠盖云集,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盛宴。空气中浮动着昂贵香水的馥郁与低声交谈的嗡嗡细响。
苏卿羡果然精心打扮过,一身淡樱花色的斜肩小礼裙,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俏皮又不失优雅,她站在入口处,翘首以盼,看到准时抵达的江涑央和几乎同时从另一个方向出现的嵇离禤时,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
嵇离禤今天也难得地穿上了正装,一套深蓝色的格纹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浅亚麻色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少了几分平日工作室里的不羁,多了几分雅痞艺术家的休闲。他看到苏卿羡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笑容爽朗阳光。
“江小姐,晚上好。”他先向江涑央礼貌地问候,目光随即落在苏卿羡身上,温度骤然升高,语气自然热络亲昵了许多,“卿羡,你今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江涑央因为这句直白的赞美打了个哆嗦,得出结论——这个位置性价比不高。
苏卿羡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声音都轻柔了八度:“谢谢……你也,很帅。这身很好看。”
江涑央:“……”很好,她开始思考音乐厅的声学结构是否适合冥想。
三人检票入场,找到位置坐下。避免江涑央尴尬,嵇离禤和苏卿羡两人心照不宣地让江涑央坐在中间,他们一左一右。然而很快,江涑央就深切体会到了自己这个“最亮电灯泡”当得有多么多余。
音乐会尚未开始,嵇离禤试图展现自己的博学多识和温柔体贴,让夹缝生存的江涑央有点微弱的归属感,他主动开启了对话:“听我兄长说剑桥的艺术氛围相当浓厚,江小姐对古典音乐音乐想必也颇有研究?”
江涑央目光平视前方舞台,语气淡淡:“仅限于必要社交场合时背景音的理解。”
嵇离禤试图挣扎:“那您平时更偏好哪种艺术形式?”
江涑央:“结构力学模型和财务报表数据可视化。”
嵇离禤摸了摸鼻子,天灵盖有些凉飕飕的:“……”好的,天被成功聊死。
苏卿羡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赶忙打圆场,把话题引向今晚的曲目。嵇离禤立刻顺杆下爬,于是隔着江涑央阻碍人类交流的绝缘体,开始了低语交流。
“这里的声学设计是世界顶级,卡拉扬亲自参与调试,”嵇离禤微微倾身,越过江涑央,对苏卿羡低声道,“据说连演奏者音符里最细微的情感变化都能清晰捕捉。”
“真的吗?好厉害!”苏卿羡也配合地向前倾,眼睛发亮,江涑央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感觉自己像一块人形隔音板,而且还是自带传声功能的那种。
苏卿羡这个死丫头,重色轻友……
演奏正式开始,大师的琴技固然出神入化,旋律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月下松涛。但江涑央发现,自己身边两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完全在舞台上。
当钢琴家奏出一段缠绵缱绻的慢板时,嵇离禤会忽然极轻地对苏卿羡说:“这段和弦,像不像我们那天在空中餐厅看到的落日余晖?”苏卿羡则会小声回应:“嗯……还有点像那家甜品店熔岩蛋糕流心的感觉。”
认真聆听和弦走向的江涑央:“……”她只听出了降D大调的声压级。
当乐曲进入一段激昂奋进的快板时,嵇离禤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模仿弹奏动作,偶尔会和苏卿羡深情脉脉地对视,但凡视线相碰,两人会像触电般飞快转头,然后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和莫名的低笑中。
江涑央:“……”建议剧院在情侣座中间加装隔板,她想开口问问要不要和他们换个位置。
中场休息时,气氛更是达到了某种暧昧的巅峰。
三人移至休息厅,嵇离禤主动去取饮品。苏卿羡拉着江涑央,小脸兴奋地喋喋不休,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涑涑你看到没?他刚才居然记得我不喜欢气泡水,给我拿了柠檬汁!还有还有,他跟我讨论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现代性诠释,说它的旋律线条像哥特式教堂的飞扶壁!天啊!他的见解真的好独特哦……”
苏卿羡的内心:“此子恐怖如斯,深得朕心。”
江涑央随手接过休息厅侍者递来的纯净水,道了声谢,看着好友那副“他真好他真棒他真厉害”的崇拜模样,眨了眨眼,忍不住淡淡提醒:“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的建筑性类比是是乐评界的陈词滥调,其旋律的推动力更多源于半音化和声与……”她看着苏卿羡瞬间茫然的眼神,适时住了口。
“……算了,你喜欢就好。”
苏卿羡显然没听出其中的调侃,依旧沉浸在喜悦中:“哎呀,反正他很厉害就是了!”
嵇离禤拿着苏卿羡的纯净水回来,很自然地和苏卿羡聊起了刚才的乐章,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着感受,笑语盈盈,空气里仿佛飘满了粉红色的泡泡。
江涑央端着果汁,娴静地站在一旁,宛若一位误入情侣约会、被迫观摩人类求偶行为的观察员,与周遭环境产生强烈的剥离感。她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复盘细化“曦光”计划的几个潜在优化节点。
请勿投喂狗粮,谢谢配合。
终于熬到音乐会结束,掌声雷动。散场时,人流熙攘。嵇离禤极其自然地护在苏卿羡身侧,手臂虚环,为她隔开拥挤的人群。
走到剧院门口,晚风裹挟着秋夜的凉意袭来。嵇离禤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流畅地披在了苏卿羡肩上:“夜里风凉,别感冒了。”
苏卿羡愣了一下,脸颊瞬间红透,小声嗫嚅:“谢谢……其实我没觉得冷……”
“穿着吧,挺好看。”嵇离禤笑容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
站在两步开外感受夜风清凉的江涑央,觉得自己此刻的瓦数足以媲美剧院门口的霓虹灯牌,哦不,可以担任国家大剧院今晚的应急照明设备。
“咳,”她不得不咳嗽一声,打断那两人之间几乎要拉丝的氛围,“原来天色这么晚了啊……”
苏卿羡这才恍然回神,脸上闪过歉意,连忙道:“对对,涑涑你累了吧?我们快回去吧。”说着,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嵇离禤。
“不急,下次见面再还给我。”嵇离禤按住她的手,笑容加深,眼底意味分明。
江涑央莫名来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家的白菜就这么轻易地被猪拱走了?!
于是,回程的车上,苏卿羡披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士西装外套,身上混合着小苍兰与淡淡的、属于嵇离禤的雪松古龙水味,一路上都垂着头,幸福得晕乎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嘴角快咧到太阳穴,时不时偷偷嗅一下外套的领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甜蜜世界里,失去了大部分感知能力。
江涑央靠在另一侧车窗边,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回去继续看那份没看完的建筑期刊。
车子先送嵇离禤回他的公寓楼下。下车前,他对苏卿羡笑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的陪伴。”目光灼灼,意有所指,语带双关。
“我也是……晚安……”苏卿羡声如蚊蚋,耳根红透。
“再见,江小姐。”他又对江涑央礼貌颔首,只是那眼神分明写着“感谢您今晚的配合演出”。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江宅。只剩下两人时,苏卿羡终于彻底释放,扑过来抱住江涑央的胳膊,把发烫的脸埋在她肩上,有点飘飘然,发出压抑不住的快乐呜咽:“啊啊啊涑涑!你看到没有!他给我披外套了!他还说了下次!下次诶!”
江涑央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头:“看到了。一件外套而已,江家是缺你外套了?”客观陈述,“而且一件外套的赠与和归还,理论上增加了不必要的社交成本,得不偿失。”
“江!涑!央!”苏卿羡抬起头,佯装恼怒地瞪她,可是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能不能浪漫一点!这是感觉!感觉你懂不懂?唉,算了,跟你说这个就是对着电脑弹肖邦!反正我今天开心得快要爆炸了!”
看着苏卿羡如此鲜活快乐的模样,江涑央眼底满是密密麻麻的笑意。虽然今晚的音乐对她而言更像是白噪音,虽然当电灯泡的体验挺奇怪,但能见证苏卿羡这般纯粹的喜悦,似乎这种微不足道的社交牺牲……也不算太坏。
回到江宅,苏卿羡依旧抱着那件西装外套,哼着刚才自己即兴创作的走调旋律,蹦蹦跳跳地上了楼,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云端。
江涑央则缓步踱回书房。夜阑人静,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一隅。她在书桌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曦光”计划的最终版文件,旁边还躺着那本刚刚被佣人从花房里收拾过来的建筑期刊。
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室内一片万籁俱寂。
她拿起书,却并未立刻翻开。琉璃灰的眸子在暖色灯光下柔和明亮。
或许,生活并不只有缜密冷硬的数据和残酷无道的商战——偶尔听听音乐,看看别人谈恋爱也是一种不错的调剂……
她收敛旌曳荡漾的心神,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亟待处理的文字、数据和图表,窗外月光清辉依旧。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