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有客远方来 > 第十七章:腾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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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的秋意陡然浓郁,在几场淅沥的夜雨过后,褪尽了最后的溽热。天空呈现出一种透明澄澈的蔚蓝,阳光变得稀薄而明亮,如同滤净的琥珀,将摩天楼的金属骨架、古老殿宇的重檐琉璃以及狭窄胡同里沧桑的古槐树梢,都涂抹上一种悲壮的辉煌。

江宅如同一个亘古不变的锚点,静置于飞快流转的时光洪流之外,裹挟着金黄的银杏树叶纷扬而下。

午后,光束透过藏书室高而窄的长窗,在深色的原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江涑央正在一架需要借助滑梯才能够到顶部的巨大书墙前站定,指尖缓缓划过一排排皮质书籍,寻找着一本关于水利城市营建思想的孤本。

她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高领衫,下身是牛仔阔腿长裤,身姿颀长,线条流畅,像一株生长在寥廓幽谷的兰草。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如同水底蔓生的水草,悄然缠绕着她的心神。并非源于外部压力,而是一种生理性的直觉,她将其归咎于连续工作产生的神经疲劳或者是季节更替带来的敏感反应,试图用更深的专注将其压下去。

她缓慢起身,庭院里几株晚开的桂花暗自吐露芬芳,香甜的气味被微风零星送入,与她房中的冷冽橙花短兵相接。

内线电话的嗡鸣适时响起,打断了她的凝神。是成伯,“小姐,”带着些许谨慎的疑惑,“收到一份注明您亲启的加急件。寄件方是……顾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顾翛丞?

江涑央眸光倏然一凝,琉璃灰的水眸从书脊上移开,霎时凝成寒霜。评标会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此举意欲何为?是不甘败北,还是战术迂回?她唇角微抿,泛起冷意。

“送上来。”

片刻后,一个极其考究的扁平黑色硬纸盒被置于书案之上。盒面没有任何纹饰或徽章,只有一行烫金的优雅花体字,内敛含蓄:涑央亲启。

江涑央用银质裁纸刀沿着密封条精准划开。盒内衬着细腻的黑色丝绒,中央静静躺着一份厚重的皮革文件夹,以及一张对折的纯黑色哑光卡纸。

她先拿起卡纸。触手微凉,厚实挺括。展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手漂亮的行楷,笔力遒劲,铁画银钩——是顾翛丞的字迹:

「聊赠一枝秋意,以贺棋逢对手。——顾翛丞」

措辞极为简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日期,甚至算得上克制有礼,全然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只是顺手分享一份资料。

江涑央的指尖在落款处停留一瞬,随即拿起那份皮革文件夹。打开,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商业函件,而是一份关于北欧顶尖环保建材实验室“Nordic Synergy”的深度技术评估报告。该实验室掌握的低碳混凝土与多项环保建材专利,甚至包含了一些尚未公开发表的实验数据与合作渠道……正是她下一步计划中寻求技术合作的关键目标,且其研发方向与她的构想高度契合。

报告内容之详尽、数据之前沿、分析视角之独特,远超她团队目前所能触及的信息边界。这绝非“偶然得见”,而是经过了极其专业的搜集、筛选与研判。这份“礼物”的价值,沉重得超乎想象。

他精准地预判了她的需求,并以一种近乎傲慢的方式,将她亟需的珍宝拱手奉上。

这看似好意的举动,在她眼中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施压与掌控。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啊,你的每一步我都了然于胸,甚至你需要的资源,我也能轻易提供。游戏,仍在我的视野之内。

他是在用这种近乎施舍的方式,提醒她彼此之间

宏大的资源以及信息落差?还是一种更傲慢的姿态,表示他根本未曾将之前的胜负放在眼里?

一种因为被窥探而感到不适的凛然感,在她心底悄然蔓延。她厌恶这种被动感,厌恶被他如此清晰地看透。

她“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指尖收紧,在滑韧的皮革表面留下浅淡的压痕,一并按捺下了差点失控的心绪。

……

与此同时,嵇离禤那间如同被创意风暴席卷过的工作室,阳光充沛,洋溢着与窗外秋色沉稳格调截然不同的蓬勃热气。

巨大的工作台上,设计草图、面料样本、金属构件与半成品模型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混乱。音响里流淌着轻快的爵士乐,与缝纫机的嗒嗒声、剪刀的咔嚓声奇妙地融合,杂乱无章。

嵇离禤正对着一个人台,上面固定着一件结构颇为先锋的白色上衣雏形。他手里捏着几片不规则剪裁的薄纱,比划着粘贴的位置,眉头紧锁,全神贯注。他穿着沾了颜料渍的旧工装裤,浅亚麻色的卷发随意抓向脑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卿羡则盘腿窝在窗边一张懒人沙发里,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奶油色毛衣,下身是样式简单的长裤,怀里抱着嵇离禤最近才养的一只名叫“莫奈”的肥硕英国短毛猫,看起来清新又居家。苏卿羡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猫背,饶有兴致看着嵇离禤工作,“莫奈”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有些昏昏欲睡。

自从音乐会那晚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如同按下了加速键。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感与创作上的共鸣,如同温煦的潮汐,悄然漫过默契的堤岸。

工作室一角,一个造型别致的金属衣架上,十分显眼地挂着一件深蓝色的男士格纹西装——正是音乐会那晚嵇离禤披在苏卿羡肩上的那件。它被挂在那里,像一件无意中留下的寻常物品,又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微妙气息的见证。

“所以,你就真的把那件西装外套挂在你工作室了?”苏卿羡抿着嘴,故意揶揄道,“像展示战利品一样?”

嵇离禤偶尔目光扫过那件外套,嘴角会不自觉地带上温和的笑意。对他而言,那并非一件需要急切归还的衣物,它标记着某个心照不宣的节点。

嵇离禤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别着一枚尖锐的金属胸针,不敢回头,耳根却微微泛红:“那是……那是我的重要灵感来源……嗯,是仪式感,你懂什么?”理由离谱又好笑,自己都没有底气讲下去。

“哦,原来如此,仪式感呢~”苏卿羡拖长了尾音,笑得花枝乱颤,“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呀?”

嵇离禤总算红着脸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枚危险的胸针,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嘟囔了几句:“苏卿羡小姐!请不要干扰艺术家进行神圣的创作,再胡说八道,我就把莫奈的毛线团都藏起来,你身上的毛衣可就遭殃了。”

莫奈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似乎在表示抗议。

苏卿羡咯咯地笑起来,光线洒在她身上,明媚大气,暖洋洋的。

“嘿,卿羡,”笑闹过后,嵇离禤忽然转过头,眼睛发亮,“过来帮我听听这个面料摩擦声的感觉怎么样?”他拿起手边一块带有特殊涂层的面料,轻轻揉搓。

苏卿羡放下莫奈,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过去,好奇地凑近。嵇离禤演示着,面料发出一种细微而特殊的沙沙声。

“嗯……有点神秘,又有点未来感,”她认真侧耳倾听,给出反馈,“如果再慢一点,布料再厚一点,加点延迟效果,走上T台的话会不会更空灵?”

“有道理!”嵇离禤受到启发,立刻尝试,两人头挨着头,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这种专注于共同创造的时刻,比直白的言语更能拉近心的距离。没有刻意的暧昧,却在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次灵感碰撞中,滋长着难以言喻的甜暖氛围。

苏卿羡很喜欢待在这里。这里没有觥筹交错的应酬,没有需要时刻维持的名媛仪态,只有自由流淌的创意和嵇离禤身上那种纯粹热烈的艺术家气息。她看着他专注工作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一个灵感而雀跃的样子,心底柔软得像融化的黄油。

艺术中心的项目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距离开幕尚有时日。但这段时间的频繁接触,早已超越了普通工作伙伴的范畴。他们一起在工地看进度,一起在工作室熬夜赶稿,一起在深夜的街头寻找小吃,分享同一杯热可可。

没有挑明,却心知肚明。这种拉扯与试探本身,就充满了悸动的甜味。

……

城市的另一端,陆家老宅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花厅里,陆老夫人秦茹姝——以铁腕和精明著称的老封君正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扶手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武夷山大红袍。她身着藏青色万字纹旗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通身的气派不怒自威。

陆溟尧坐在下首,平日里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气荡然无存,难得地穿了一身规整的定制西装,只是领带被他扯得有些松散,眉宇间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压抑。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关于“家族责任”与“个人形象”的漫长训诫。

逼逼叨叨的惹得他头疼。

“过几个月,瑞士那边有个重要的峰会,关乎我们家族基金下一阶段的投资方向。”陆老夫人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尽显威仪,“你父亲和大姐都在欧洲抽不开身,这次,你代表陆家去。”

陆溟尧猛地抬头:“奶奶!那种场合……”那种满是老古板、谈论着枯燥数字和宏观经济的场合,想想就让他头皮发麻。

“那种场合正是你需要学习和经历的!”陆老夫人打断他,眉头越锁越紧,“你以为陆家的家业是靠你玩机车、耍街头把戏、搞那些不着调的投资就能维系下去的?是时候收收心,做些正经事了。”

陆溟尧心里叫苦不迭,还想反驳,老太太下一句话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听说,与会名单里,有几位欧洲古老艺术基金会的代表,他们对新兴艺术市场的投资很感兴趣。你最近不是老往那个新艺术中心跑吗?或许可以聊聊。”

老太太的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拿捏住了陆溟尧的七寸。他最近频繁出入艺术中心,固然有对嵇离禤设计的好奇,但更深层的原因,谁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江涑央近期重点关注的项目之一。

祖母此举,看似给他派了个苦差,实则却给了他一个能够光明正大接近目标的正经理由,甚至还能与他表面的“兴趣爱好”沾上边。

陆溟尧像被点了穴一样杵在一旁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抱怨还是该……暗自窃喜。那种虚与委蛇的场合固然令人生厌,但一想到或许能借此……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所有的抗拒和不耐瞬间蒸发,他感到喉咙有点发干。

“知道了,奶奶。”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思绪,声音闷闷的,“我去。”低眉顺眼,异常乖觉。

陆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了然与算计的精光。

离开老宅,坐进跑车里,陆溟尧烦躁地扯下领带扔到副驾。扒了扒头发,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却迟迟未驶离。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江涑央那张在回归宴上婀娜多姿的侧影。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最终却猛地将手机扔到一旁。

他需要的是一个更轻松的、更自然的契机。而不是现在这样,带着家族任务的目的性去靠近。

跑车最终发出一声低吼,汇入车流。陆溟尧握着方向盘,目光轻蔑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

江涑央……

这个名字,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