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有客远方来 > 第四章: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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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市的清晨,对于顾翛丞而言,从未有过片刻松懈。第一缕熹微穿透云层时,他已结束每日雷打不动的晨间锻炼,冰冷的水流冲刷过肌理分明的身躯,却未能浇熄他眼底固有的寒冽。此刻,他身着意大利定制黑色西装,每一道线条都精准贴合着他傲然如松的身形,立于顾氏集团顶层的办公室内。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外,视野极佳,整座城市如同精细的沙盘模型,匍匐在他脚下如同蜿蜒的脉络。

顾翛丞——这个名字在京圈意味着一个传奇,一个近乎完美的圭臬,一座令人仰望却无法逾越的冰峰。

作为顾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从降生那一刻起,存在的意义便被精准定义。父亲顾鹤凌与母亲段妤亭,是一对因庞大利益结合而闻名于外的模范夫妻,举案齐眉的完美表象之下,是常年分居、各自为政的冰冷现实。他们之间罕有的共识与唯一的共同“作品”,便是顾翛丞。

他的童年没有童话与嬉闹,只有无穷无尽的课业、严苛到极致的礼仪训练与冰冷晦涩的商业案例。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任何一点偏离完美的表现,都会招致毫不留情的苛责与加倍严酷的训练。他很小便洞悉,眼泪与软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唯有绝对的实力与无懈可击的完美,才能换取众人的认可,才足够支撑起顾氏这座庞大的商业帝国。

这种剥离了温情的严苛教育,彻底塑造了他如今的性格与内核。

或许是顾鹤凌与段妤亭的顶级基因组合,他生就一副极具压迫感的完美皮囊。面部轮廓清晰冷峻如同经过最精密的雕琢,眉骨高耸,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显得幽暗难测,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潭。鼻梁高挺陡直,唇线菲薄,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勾勒出极度冷淡与禁欲的弧度。他的英俊是一种不带丝毫温度的雕塑之美,一种极具距离感的、令人自惭形秽的完美,周身散发的强大冷气场足以让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十五岁,当同龄人尚在青春的迷惘中挣扎时,他已只身远赴美国顶尖学府,在异国他乡继续着近乎苦行僧般的淬炼。二十二岁,他携带着常春藤联盟顶尖名校的至高荣誉、几桩令人惊叹的商业投资案例,以及一身淬炼得愈发冰冷强大的气场归国,直接空降顾氏集团副董事之位。

名义上是副职,但集团内部乃至整个京圈都心知肚明,顾鹤凌已逐步将核心权柄移交。这个年轻的男人,用他超越年龄的冷酷理智、精准到可怕的商业判断和铁腕强势的手段,迅速收服了盘根错节的元老,镇压了所有暗流涌动的质疑。他经手的决策,从未有过失误。

他是全京城名媛千金趋之若鹜的终极梦想,家世、容貌、能力,无一不是金字塔尖的顶端。然而,他身边从未允许出现过任何暧昧的痕迹,仿佛天生剥离了情感这种冗余配置,如同一台为顾氏利益而精密计算的完美机器。

只在极偶尔的深夜里,当他结束一天的高速运转,独自站在冰冷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那片璀璨却孤独的灯海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或许会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捕捉与定义的迷惘。那空茫的最深处,或许囚禁着一个尘封已久的模糊身影——一个曾敢连名带姓叫他、有着最灼亮眼眸的小女孩,和一份被他冰冷推开、弃如敝履的笨拙心意。

直至昨夜,那抹隔绝了十年光阴的身影,携着截然不同的夺目光华与疏离冷感,重新闯入他荒漠千里、秩序井然的世界。

她不再是记忆里那个会红着眼眶跑开的小女孩,也不再是情报资料中那个单薄的优等生符号。她成了一个骤然出现的变量,一个在他绝对掌控的人生方程式里,无法被立刻解析透彻的意外。她看向他时,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冷静评估意味的琉璃灰色眼眸,像一枚最尖锐的水晶刺,猝不及防地扎入他常年死寂紧闭的心室。

办公室内落针可闻,只有古董座钟秒针规律行走的细微声响,更衬得空间旷寂寥廓。顾翛丞凝立于窗前,挺拔的身影如山岳般纹丝不动,如同一座封锁了万载光阴的孤绝冰川。某种被绝对理性与严苛规训封锁了太久的东西,似乎正被一道细微的裂痕惊扰,于无边死寂中,发出无人听闻的微鸣。

晨光彻底漫过帝都的天际线,将顾氏集团顶层办公室的每一寸空间都浸染在恢弘的金色之中。顾翛丞修长冷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冷的玻璃,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声响。办公桌上,特助吴炀精心排布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充斥着跨国会议与重量级商务洽谈,然而他深邃的目光却穿透了脚下的城市中心,落在一片虚无之中。

昨夜盛宴的每一帧画面都在他的大脑中反复投射、解析。江涑央那双惊心动魄的琉璃灰眼眸,看向他时竟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评估,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业标的,淡漠、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从容周旋于宾客间的绰约风姿,面对陆溟尧轻佻调笑时唇角那抹恰到好处的讥诮,与嵇沭赜交谈时游刃有余却不达眼底的微笑……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烦躁。

“顾总。”内线电话响起,吴炀的声音谨慎得近乎敬畏,“十分钟后与景岚银行的视频会议即将开始,与会人员已全部在线等候。”

“推迟半小时。”他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好像只是下达一个寻常不过的指令,唯有叩击玻璃的指节默不作声地加重了力道。

挂断电话,他转身走向一旁的黑檀木酒柜。水晶杯中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漾出深邃的蜜糖色光泽,却映不亮他眼底沉沉的墨色。十年光阴,那个曾经会不管不顾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已然蜕变成了一个足以与他平视、甚至让他感到些许棘手的对手。

他想起她昨夜离去时的背影,那条奢华礼服的裙摆划出决绝的到冷酷的幅度,与十年前那个圣诞夜,她攥着被退回的礼物、头也不回跑开的单薄身影拼凑在一起。那时他傲慢地以为只是摒弃了一个不必要的干扰,如今才在她离开后的这十年间,后知后觉地品味出当年那一刹那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意味着什么——他当年亲手推开的,是怎样一份赤诚而笨拙的真心。那份他曾经不屑一顾的温暖,如今却成了他冰封荒屿里唯一真切温暖过他的光亮。

办公室沉重的实木门被无声推开。顾鹤凌拄着价值连城的沉香木手杖走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儿子手中那杯未曾动过的酒,保养得宜的脸上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刻痕。

“听说你推迟了景岚的会议。”顾鹤凌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顾翛丞缓缓放下酒杯,面容恢复成一贯的冷峻面具,所有外泄的情绪被完美收敛:“我临时有些事需要优先处理。”

“是因为江家的那个丫头?”顾鹤凌单刀直入,眼神锐利如刀,精准地剖开所有伪装,“昨晚你的举动……翛丞,你从未如此沉不住气。”

顾翛丞没有否认,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听不出情绪,平淡地陈述:“江氏唯一的继承人,江涑央的回归意味着江氏未来战略的可能调整,未来动向可能直接影响双方布局,作为潜在的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予以重点关注和评估是必要的商业考量。”

“关注可以,请你牢记你的身份。”顾鹤凌的拐杖重重顿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警示音,“情感用事是弱者才有的破绽,而你,不容有失。”这句话如同最坚固的锁链,瞬间将他眼底那丝细微的波动冻结封存。

是啊,他是顾翛丞,是冰冷精准的商业机器,是永远正确的决策者。这是他自幼被刻入骨血的信条,是他生存至今的唯一法则。

但为什么,当父亲用这言之凿凿的训诫斩断他心底刚刚萌生的、连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悸动时,他胸腔左侧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抗拒?甚至有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反驳。

“我始终清楚自己的责任与界限。”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坚硬低沉,仿佛刚才那瞬间微妙的反抗只是幻觉。所有关于那个红裙小女孩的回忆,所有因她而起的异常情绪,都被强行镇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牢。

顾鹤凌审视着他,片刻后,才略显满意地颔首,缓和了神色,转身离开前,却又停下脚步,投下又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下周末林家的宴会,你带着袇薇一起去。林老比较看重这个孙女,这对我们下一阶段的合作有益。”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顾翛丞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璀璨却冰冷的钢铁森林。这座城市永远高效忙碌,永远光鲜亮丽,正如他被设定好的人生程序,看似完美无瑕,实则荒芜空洞得听不到一丝回响。

他再次想起江涑央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不是京圈其他名媛常见的仰慕或畏惧,而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洞悉与怜悯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啊,这个被黄金与规训铸就的可怜傀儡……

酒杯中的冰块悄然融化,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顾翛丞缓缓握紧手掌,酒杯几乎要被他捏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

也许父亲是对的。他是顾家的继承人,不需要感情,更不能拥有感情。但为什么,当江涑央带着一身风华与疏冷重新出现后,这个坚不可摧的信念,竟开始从内部发出细微的、不容忽视的裂响?

落地窗外,朝阳正盛,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无所遁形的炽烈光芒之下。但顾翛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些深植于心脏之下的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苏醒瓦解,试图撕裂这固若金汤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