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有客远方来 > 第三章:冰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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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宴的华章终至尾声,璀璨的水晶吊灯渐次熄灭,只余廊下几盏壁灯晕染着昏黄的光圈,如同落幕后的舞台,残留着虚幻的荣光。宾客的车辇如流萤般散去,融入帝都浓稠的夜色,引擎的低鸣远去,留下巨大的庄园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沉寂。空气里,名贵雪茄的余烬、凋萎的鲜花与冷掉的香槟气息交织缠绵,构成一幅繁华落尽后的浮世绘。

顾翛丞漠然立于廊柱的阴影之下,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冷硬如冰。他目送着最后一点车尾灯的光晕消失于林荫道尽头,面容沉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命名的空茫。

林袇薇早已被他用最简洁犀利的言辞打发了离去。那个穿着娇俏粉色礼裙的身影,于他而言,与廊下那尊价值连城的白玉花瓶并无二致——仅是这场合里必要的、无关紧要的陈设。他的目光从未因她而真正停留,带上她,不过是一瞬间的计算,需要一个柔和的背景板,用以冲淡自己走向江涑央时那份过于昭彰、不容错辨的意图。她眼中闪烁的倾慕与脸颊的红晕,于他冰封的内心激不起半分涟漪,甚至不如一份集团待审的财务报表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此刻,万籁俱寂,那抹惊鸿照影般的绝尘身影却愈发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她离去得那般决绝,裙摆划出冷淡的弧度,甚至未曾回眸一瞥。与十年前顾家老宅蔷薇花架下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背影,惊人地重合。

记忆的闸门被汹涌的情绪冲开,带着陈年的凛冽寒意与细微痛楚。

也是曾经一个寒冷的夜晚,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虚假的温暖。小小的江涑央,穿着她最珍爱的红色丝绒圣诞裙,像一团明亮却怯生生的火焰,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省下来的一整盒瑞士巧克力,在他琴房门口堵住了他。

“顾翛丞!”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殷切期待,那双酷似其母周怜挽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揉碎的星光,纯粹得令人心惊。那颗炙热的真心是她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珍宝,却被她全然捧到他面前。

他视她的热情为幼稚的打扰,厌烦她无休止的跟随。

他垂眸,冰冷地扫过那份包装得甚至有些笨拙的礼物,并未伸手。“幼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精准地掷向她,“以后别拿这种事来烦我。”

他看见她眼底的光,瞬间碎裂,如同被骤然摔在地上的琉璃。那张明艳逼人的小脸霎时褪尽血色,紧紧抿住的唇瓣微微颤抖,攥着裙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他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窒闷,却被他强行压下,归咎于她的纠缠不休。他近乎仓促地转身,企图用黑白琴键的秩序抚平那不该有的涟漪。直到行至窗边,他才鬼使神差地向下望去。

那个红色的、小小的身影,果然还孤零零地站在枯枝缠绕的蔷薇花架下,在清冷惨白的残雪里,显得无比单薄可怜。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随风隐约传来。

他强迫自己坐回琴凳,用巴赫严谨的赋格曲驱散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与刺痛。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的声音充斥在老宅的角落,甚至……习惯了那双总是追随着他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辗转得知,那个圣诞,她是特意来与他告别。

此后,便是漫长的十年。江家将她护得密不透风,他只能通过商业情报中极其有限的罅隙,艰难地捕捉关于她的零星片语——她在剑桥选择的专业,她发表的惊才绝艳的论文,她逐渐显露的、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与锋芒。他甚至在她毫不知情的时空里,反复研读她的著作,与她的思想隔空交锋,产生深切的共鸣。

他无疑是喜欢江涑央的,早已深入骨髓,却被他自己刻意忽略、强行冰封。

直到今夜重见。

她携着满身的风华与疏离归来,那双曾经烟雨迷蒙的琉璃灰眸子看向他时,只剩下礼貌的、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淡漠。

“顾总。”

她这样称呼他,如同对待任何一个陌生的商业合作伙伴。

陆溟尧的围绕,嵇沭赜的体贴,她都坦然受之,游刃有余。唯独对他,竖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

一股尖锐而陌生的妒意与恐慌,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常年维持的冷静自持。所以他近乎失态地走了过去,用讨论论文作借口,只为在她那片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强行投下一颗属于他的石子,渴望看到她一分一毫不同的反应。

可她,依旧无动于衷。

她离开了,甚至连眼神都显得格外吝惜。

顾翛丞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廊下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骤然燃起的、名为占有与失落的烈焰。

冰封十年的冻土层下,蛰伏的熔岩正轰鸣着,撕裂一切自以为是的冷静与骄傲。

……

当晨曦透过昂贵的云母纱帘,在卧室内洒下一片柔和的金辉。江涑央醒来时,额角泛着宿夜笙歌后的细微胀痛。她拥着丝被坐起,绸缎般的乌发有些凌乱地铺陈在枕间,瓷白的肌肤在通透晨光下近乎无瑕,唯有眼底残留着一丝倦怠的朦胧。

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昨夜盛宴——水晶灯下流转的华彩,觥筹交错间或虚伪或热切的笑靥,父亲引荐时沉稳的手势,以及……那几道始终如影随形、意味难明的目光。

顾翛丞深不见底的审视,陆溟尧玩世不羁的调笑,嵇沭赜温润之下暗藏的关切。最终定格在偏厅落地窗外那片摇曳的树影,与自己那句消散在风中的低语。

她纤指轻按太阳穴,神色沉静无波。一场接风宴,不过是京圈风云再起的序章。而她,早已不是需要被精心豢养的大小姐。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极尽奢靡的私人俱乐部顶层。

陆溟尧一夜未归,深陷在宽大的墨绿色沙发里,指间夹着一支将熄的雪茄,烟灰缸已堆砌如小山。他穿着暗纹真丝睡袍,领口随意敞开,露出线条流畅漂亮的锁骨与一小片结实的胸膛。晨光勾勒出他一张堪称妖孽的脸——眉峰凌厉,眼尾微挑,鼻梁高挺,薄唇总是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组合在一起便是种极具攻击性的、玩世不恭的俊美。此刻,他眼底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以及一丝被深深掩藏的躁郁。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烟草与残余干邑的气息。他脑海里反复切割着昨夜江涑央的模样——那份惊心动魄的美貌,以及面对他时那副冷若冰霜、仿佛看待寻常路人的疏离。十年,他身边从不缺女伴,各色美人如走马灯般流转,却无一能真正留下痕迹。她们或艳丽或清纯,最终都成了十年前那片白月光下落寞的灰烬,空有其名,不得其魂。

“顾翛丞……”他低声嗤笑,将雪茄用力摁灭,眼底掠过桀骜与势在必得的暗芒。十年前他就厌烦顾翛丞那副冷心冷情、高高在上的模样,偏偏那时的小涑央眼里只有那人。如今看来,这场游戏倒是更有趣了。他陆溟尧想要的,从来没有失手过。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光晕,与他眼底那抹偏执的阴影形成强烈对比。

在城市另一端,嵇沭赜自己买下的别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嵇沭赜早已起身,身着剪裁完美的浅灰色晨袍,静立于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的都市脉络。他手中端着一杯醇黑的咖啡,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深邃。房间内一尘不染,每件物品都摆放得如同经过精密测量,折射出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情。

他身姿颀长,肩线平整,面容是另一种风格的俊逸——温润清雅,眉目疏朗,恰如凛凛风霜竹,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更添几分书卷气与禁欲感,然而那温和表象之下,是经年沉淀的睿智与丝毫不逊于人的掌控欲。

昨夜宴会的每一帧画面都在他脑中清晰复盘,尤其是江涑央应对那两人时滴水不漏的疏离。这让他心下稍安。但顾翛丞那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目的性的“欣赏”,却让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凝滞。

十年光阴,他几乎是亲眼见证了她如何从一朵需要呵护的娇嫩花蕾,蜕变成如今这般耀眼夺目、心智卓绝的模样。他在剑桥图书馆的晨曦暮色中见过她凝神思索的侧脸,在学术辩论会上见过她锋芒初露的锐利。他不甘心永远止步于“学长”这个温和却缺乏独占性的位置。

“Seraphina……”他低声轻语,如同吟诵一个珍藏已久的秘符。温水煮青蛙,固然是策略,但觊觎珍宝的猎人显然不止他一个。他需要更周密,更耐心,也要让她看到,谁才是真正能与她灵魂共鸣、并肩俯瞰这繁华世界的同行者。

晨光温柔地落在他清俊的侧颜上,却照不透那温文儒雅面具下,悄然滋长的、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三处不同的空间,三位刚从同一场华丽盛宴中抽身的主角,怀着各自深藏的心思,迎接着京城新的日升。

执棋之人已然入局,波澜注定渐兴。而这盘错综复杂、关乎野心与情感的棋局,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