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风暴的余威仍在归墟葬渊深处呜咽,卷动着腥浊的雾霭。烬如一道沉默的影子,在残存的混乱涡流中疾退,玄璃那道凝着冰寒杀意的刃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掠过,斩断了几缕沾染着灰烬的发丝,冰冷的锋锐感刺得他颅骨深处那点模糊印记都似乎瑟缩了一下。
他背脊撞上一块嶙峋的巨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触碰指尖掠过玄璃冰冷脚踝的瞬间此刻正在他空荡的灵魂深处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那不是他惯于解剖、剥离、归档的任何一种战斗技巧或符文知识。那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汪洋,带着万载神殿的森严枷锁,更混杂着无数恶毒诅咒的粘稠恶意,像无数根烧红的毒针,狠狠扎进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呃!”
一声短促、嘶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从烬干涩的喉咙里挤压出来。他猛地蜷缩起身躯,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剧烈的灼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自灵魂的最深处。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狂暴,仿佛他这具习惯了“空”的躯壳里,突然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这块烙铁正拼命地灼烧着他“存在”的边界。
这不是他窃取来的任何一种情绪渣滓。窃取来的东西,他可以轻易地剥离、归类、弃如敝履。可这灼痛,这翻江倒海的排斥感,是从他灵魂最幽暗、最本源的地方,像岩浆一样喷涌出来的。它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分割的厌恶,目标无比清晰,那具尸体额前的“天穹之眼”符文!那东西的存在本身,就让他这具空壳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想要彻底将其撕碎湮灭的冲动!
就在刚才,他灵魂深处那个模糊的印记,与那符文核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令他灵魂战栗的共鸣。正是这共鸣,引爆了此刻将他几乎撕裂的剧痛与厌恶。
玄璃单膝跪在数丈之外,白衣早已被污血浸透,又沾染了归墟特有的秽土,狼狈不堪。缠绕在她四肢上的黑暗锁链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扭动、嘶嚎,每一次蠕动都贪婪地汲取着她残存的生机与力量。然而此刻,她那双冰封万载、蕴藏着宿命嘲弄的金色眼瞳,却死死地锁定在蜷缩的烬身上,流露出一种近乎凝固的震惊。
他触碰了她裸露的脚踝。
在归墟葬渊,在记忆风暴的余烬里,在她被天罚诅咒缠身、周身皆是死亡禁域的此刻,一个低贱的拾荒者,一个如同幽魂般解剖尸骸的空壳,触碰了她!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感知。当诅咒的恶意顺着那触碰试图反噬、侵染对方的灵魂时,她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空壳灵魂深处爆发出的那股力量不是恐惧,不是贪婪,甚至不是对痛苦的憎恨,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本源的、对“天穹之眼”符文的极端厌恶!
那厌恶如此干净,如此彻底,仿佛那是刻印在他存在本质里的天敌。这种纯粹的情感,在她被神殿冰冷教条束缚、被诅咒日夜折磨的漫长岁月里,早已绝迹。它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了她那被冰封、被枷锁缠绕的心湖死水,激起了一圈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涟漪。一丝极其隐晦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同病相怜”,在冰冷的湖底悄然滋生那符文,何尝不是钉在她灵魂上的另一重枷锁?
“空壳……”玄璃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金瞳中的冰寒杀意并未消退,却混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审视。缠绕着她的诅咒锁链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的刹那波动,嘶嚎声变得更加尖锐狂躁。
烬蜷缩在冰冷的骸骨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感正缓缓退潮,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茫然。他缓缓松开紧抱着头颅的手,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具躯体的运作方式。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
那里,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痕迹,那是属于天罚圣女的、带着微弱星辉的圣血。它沾染在他因常年解剖而略显粗糙的指腹上,与指尖自然逸散出的、如同活物般细微流转的灰雾气息,正发生着奇异的交融。
暗金的圣血并未被灰雾吞噬或排斥,反而像一滴投入水面的颜料,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晕染开极其淡薄、转瞬即逝的微弱金丝。两种截然不同、本该互相湮灭的能量,此刻竟呈现出一种短暂而诡异的和谐共存。
烬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瞳孔深处那永恒的、映照着无数记忆碎片流转的星雾状银灰色,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那片冰冷的银灰中荡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无法被“记忆碎片”所定义的状态。
“痛?”一个干涩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疑惑,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拇指,用力按了按刚才灼痛最剧烈的额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烙铁烫伤的幻痛。可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冷坚硬的颅骨皮肤。
他再次看向那点混合着圣血的灰雾,目光在那抹淡金上停留了更久。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曲起那根沾着圣血的食指,凑到自己眼前,几乎要贴到空洞的瞳孔上。
灼痛不是来自这里。
厌恶也不是来自这里。
那……来自哪里?
归墟的寒风卷着记忆风暴残留的碎片微粒,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冰冷的碎屑擦过烬的脸颊,带着亡者残留的哀嚎与不甘。远处,被玄璃冰刃斩碎的怨灵聚合体残留的几缕黑气,还在不甘地扭曲、消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
烬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像一尊凝固在时间里的、布满裂痕的灰石雕像。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维,似乎都聚焦在那一点指尖的异象上——那点微末的圣血,那缕缠绕其上的灰雾,以及那缕灰雾中一闪而逝、却又无比真实存在的淡金。
“空壳……也会有‘感觉’?”他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的废墟里艰难地挖掘出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不确定和……一种懵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探索欲。那空洞的眼底,茫然如同初生的迷雾,第一次驱散了永恒不变的、冰冷映照万物的银灰,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
他缓缓放下手,指尖那点暗金的痕迹在灰雾的包裹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最终彻底融入那一片混沌的灰蒙之中,再无痕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融与茫然,都只是一场幻觉。
烬的目光从指尖移开,越过冰冷的骸骨,投向数丈外那个同样凝固的身影。
玄璃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白衣染污,锁链缠身,如同被钉在命运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但她的目光,却像两柄淬了冰的金锥,穿透归墟的浊雾,牢牢钉在烬的身上。那目光里,杀意依旧凛冽如寒冬,足以冻结沸腾的岩浆。然而,在那冰层的最深处,烬那空荡灵魂中刚刚诞生的、对“情绪”极其原始而敏锐的捕捉力,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那不是怜悯,亦非善意。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被命运碾碎过无数次、早已对绝望麻木的灵魂,在骤然看到一丝完全出乎意料的“异常”时,所流露出的本能震动。像一面冰封万载的湖面,被一颗天外坠石砸中,即便瞬间就重新冻结,那蛛网般的裂痕却已真实存在。
她的金瞳深处,映照着他蜷缩的身影,映照着他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圣血气息,更映照着他脸上那前所未有的、纯粹而原始的茫然。那茫然,像一面镜子,让她恍惚间瞥见了自己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在成为天罚圣女之前,在戴上冰冷神冠之前,那个也曾对世界充满陌生与无措的……自己。
诅咒锁链感应到主人心湖这刹那的微澜,骤然勒紧!漆黑的链条如同饥饿的毒蟒,狠狠咬进她肩胛的皮肉,污血瞬间浸透了本就破损的白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冰封的面容因痛苦而微微扭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污浊的地面上砸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那丝刚刚萌芽的震动。金瞳中的冰寒瞬间重新凝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森然。她猛地咬紧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行将那丝不该有的“同病相怜”碾碎在心底。他是异类,是空壳,是可能威胁她仅存生机的未知变数!方才那触碰未死,那灵魂深处对符文的厌恶,不过是命运又一次恶意的嘲弄!
杀意重新凝聚,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冰冷。
烬空洞的双眼,清晰地捕捉到了玄璃从刹那震动到被剧痛打断、再到杀意重燃的全过程。那诅咒锁链勒入血肉的画面,那污血涌出的瞬间,那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冰冷的面容……这些信息如同洪流般涌入他空荡的“记忆归档库”。他下意识地将它们与指尖残留的灼痛、与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与此刻心口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进行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关联”。
为什么看到那锁链勒紧,心口会闷?
为什么看到她流血,指尖残留的灼痛似乎又隐隐泛起?
为什么……她眼中的冰寒,会让刚刚驱散了茫然的心底,又生出一丝……类似“不适”的感觉?
这些无法归类、无法剥离的“感觉”,像一团团乱麻,堵塞在他原本条理分明的思维通道里。他依旧蜷缩着,维持着那个防御与困惑共存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屈伸,仿佛还在回味那点圣血与灰雾交融又消散的奇异触感。
归墟的风,带着永恒的哀歌,卷过这片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的角落。记忆的碎片在风中沉浮,如同飘散的磷火,映照着污血、骸骨,以及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彼此戒备又带着一丝诡异吸引的灵魂。
烬空洞的眼底,那层茫然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沉淀下来,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深处那片刚刚被“情绪”的岩浆灼烧过的、未知的领域。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具名为“烬”的空壳之内,除了冰冷的解剖与归档,似乎还存在着某种他完全陌生、无法掌控、却又真实灼烫的……东西。
他盯着自己摊开的、沾染了归墟秽土的手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点圣血的微光与灼痛的余韵。空壳的第一次“情绪”,名为厌恶,带来的却是撕裂灵魂的灼痛和无尽的茫然。前路,似乎比这葬渊的记忆风暴,更加混沌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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