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岩石突兀地穿透了身下的粗麻布料，寒意丝丝缕缕地向上攀爬。苏月儿盘坐在天苍神雕暂时弃置的巨大巢穴深处，背脊挺得笔直。洞壁上凝结了漫长岁月的寒霜，在不知何处渗进来的幽微光线下，反射出细碎的、冰冷的光斑，勉强勾勒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陈旧气味，干涸的禽类腥膻混杂着岩石本身的土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
她面前，一小簇跳动的火焰如同凭空悬浮的灵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纯粹光亮和难以言喻的灼热——正是这一缕微弱却霸道的天光之火。它舔舐着石坑底部几株形态奇异的草药，草叶在极端高温下奇异地并未化为灰烬，反而急剧蜷缩、熔融，最终凝结成一颗颗赤红如凝固岩浆、表面光晕流转的浑圆丹丸。
浓郁的丹香，带着火焰的暴烈与草木的生机，顽强地在这片死寂阴冷的洞窟中弥散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暴躁、哀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炼丹的专注氛围：
“覆地龙？吾名覆地龙！”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和自我厌弃，“吾看，就该叫那‘倒霉龙’！若是早知……早知你这个契约主半分修为也无，连引气入体的门槛都没摸着，吾就是让那蛋壳再捂上个万万年，烂在尘埃里，也绝不会咬你那一下！血亏！你可晓得这是何等血亏！”
苏月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精细地操控着那缕跳跃的火苗，让它在最后一株浩阳草上缓缓游走，声音平静无波：“怪我？当初是谁饿得眼睛发了绿，扑上来就咬？现在倒怨起我来了？”
石坑边缘，盘踞着一只形态奇异的小兽。它的体型不算大，比起成年家犬也略显娇小，一身鳞甲却呈现出一种大地深处才有的厚重土黄色泽，隐隐流动着金属般冷硬的光泽。头颅上两个小小的凸起，预示着未来峥嵘的龙角雏形。此刻，这曾以撼动大地闻名洪荒的异兽幼崽，正把自己蜷成一个无比憋屈的姿态，粗短的爪子死死捂着眼睛。
“没错！吾认得！”覆地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随即又颓然低落下去，“是吾自己咬的……所以吾认栽……吾认这泼天大亏……”它的话语忽然哽咽了一下，猛地吸了吸鼻子，那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异常清晰，“嗷呜——嗷嗷嗷——呜……”
捂着眼睛的鳞爪下方，竟真的渗出了两滴粘稠、晶莹透亮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它竟是真的哭了，哭得毫无一代灵兽之王的尊严，像一个被骗走了全部家当的孩子。
“嗷呜……往后跟着你……跟着你这凡胎俗骨……能捞着什么油水？半点也无！”它抽抽噎噎，连带脊背上那些土黄色的鳞片都随着哭泣的颤抖轻微地翕张，“吾饿！吾在蛋里就饿了几千年！好不容易闻到你这丹香……呜呜……结果呢？到头来还得吾自己操心！灵丹妙药？指望你去找？做梦！怕不是还要吾亲手给你炼！”它越说越悲愤，爪子终于从眼前挪开几分，露出那双湿漉漉、布满鳞片的金色竖瞳，死死瞪着苏月儿，“更别说你这修炼之道……一片混沌！吾还得费心费力给你指点！要是……要是你再懒惰些，懒得动弹，懒得修炼……吾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嗷嗷嗷呜……气煞吾也！哼！哼！哼！”
那一声声“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与其说是愤怒的控诉，不如说是绝望的哀鸣，在空旷的山洞里激起一阵阵微弱的回音。
苏月儿终于停下了手中对天光之火的最后一丝牵引，任由那缕火焰自行舔舐着已成型的丹药。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哭得浑身鳞片都在抖动的覆地龙身上，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行了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不就是缔结了个契约么？多大点事！”她顿了顿，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扫过它蜷缩的、尚显稚嫩的体型，“再说了，我看你这身形，眼下撑死了也就个头小狼崽大小。以我现在这副身家，养你这么一只小崽子当个灵宠，难道还养不起？绰绰有余！”
“呜……你说的那叫什么话？”覆地龙的哭声立刻变成了尖锐的抗议，它猛地挺直身体，爪子重重拍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啪”响。几滴残留的“龙泪”被它这动作甩飞出去，溅在苏月儿的裙摆上。“吾在乎的是那口吃食吗？吾在乎的是大道前程！前途！你懂不懂！”它激动得脖子上的细小鳞片都竖了起来，像一圈愤怒的颈羽，“没有灵药滋补，没有高人指点，吾这身天赋血脉何时才能彻底觉醒？何时才能恢复撼动山岳、覆压大地的神通？难道真要吾跟你在这破山洞里啃一辈子石头？呜呜……想想就好难过……”说着说着，那磅礴的委屈感又涌了上来，金色的竖瞳里再次水光泛滥，眼看第二波泪水就要决堤。
苏月儿瞧着它这又悲又怒、色厉内荏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这小东西心智之成熟，话语之老气横秋，绝非一朝一夕能成。答案只剩一个：它在蛋里不知沉眠了多少个千年万载，早已孕育了完整的灵智。恐怕这颗承载着覆地龙血脉的神异兽卵，在漫长岁月里早已不知颠沛流转了多少地方，落入过多少修为通天的大能之手——那些大能或许也曾尝试孵化它，却始终不得其法，最终便宜了山野间那凶戾的天苍雕，将其当成了寻常猎物掠回巢穴。
而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偏偏是她苏月儿，这个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的凡人，在躲避暴雨时误入此窟，又偏偏突发奇想，利用凸面冰盘折射太阳光使其汇聚一点，得来天光之火苗。这被无数大能苦苦寻觅而不得、专为开启覆地龙蛋壳而生的“钥匙”，就这么被她用来取暖炼丹了！浓郁纯粹的浩阳丹香，穿透了厚重神秘的蛋壳壁垒，终于唤醒了蛋中早已饥渴了万载的灵魂。
饥饿与丹香的双重诱惑之下，覆地龙迫不及待地破壳而出，第一眼看到能掌控天光之火炼丹的苏月儿，下意识地，恐怕是狂喜到无以复加——这定是一位深藏不露、修为惊天动地的大能！于是，它毫不犹豫，遵循着血脉深处最原始的本能，一口咬向她的指尖，瞬间达成了那古老而不可逆的血脉契约。
就在契约完成的刹那，血脉相连带来的感知如同狂潮席卷覆地龙的神魂。那一刻，它清晰地感知到了契约的另一端——空空如也！没有浩瀚如海的灵力储备，没有锤炼过的筋骨经脉，甚至没有一丝引气入体后残存的灵气波动！有的只是一个纯粹的、尚未踏上修行之路的凡俗躯壳！
这巨大的认知落差，如同九天玄冰凝结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刚刚破壳、满心以为找到了通天靠山的覆地龙心头。希望有多大，绝望就有多深。从云端跌落尘埃的落差感，才是它此刻哭天抢地、自认“倒霉龙”的真正根源。
想通了这一切关窍，一抹了然又带着促狭的笑意不由自主地在苏月儿唇角漾开。她看着眼前这个顶着先祖威名、实则刚出壳就经历了命运惊天大逆转的小兽，再也忍不住，清脆的笑声如同溪水叮咚，在洞穴中响起。
“噗哧……”她笑得眼眸弯起，像两弯新月，“闹了半天……是你自己太衰了点吧？这运气，啧啧！”
听到“衰”字，覆地龙浑身鳞片猛地一炸，那委屈瞬间被点燃成了羞恼的怒火：“衰？你说吾衰？”它声音拔得更高更尖，几乎要冲破洞顶，“吾这叫……吾这叫遇人不淑！识主不明！呜……所以吾才说，就该叫倒霉龙！顶顶大霉的霉！”它悲愤地强调着，仿佛要用这个新名字坐实自己那倒霉透顶的命运。
一人一兽斗着嘴，苏月儿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被打断的炼丹过程重新接续，那缕天光之火在她精准的意念引导下，稳定而炽烈地舔舐着石坑中剩余的半筐浩阳草。草叶在极致高温下迅速熔融、浓缩、提纯……时间在专注的炼制中悄然流逝，洞壁上寒霜反射的微光似乎都随着丹火的跳动而明灭不定。
又是将近三个时辰过去。当最后一缕属于浩阳草的草木清气彻底被火焰榨干融入丹液，赤红色的光芒陡然大盛，瞬间照亮了大半个幽暗的洞窟。光芒敛去后，石坑底部，赫然堆积起七十多颗圆润饱满、红芒流转的浩阳丹！浓郁的丹香比之前更加醇厚霸道，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粗暴地驱散了洞窟中沉积万年的阴冷腐朽之气，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令人心神摇曳的灵力芬芳。
这股气息对于刚从漫长饥饿沉眠中苏醒的覆地龙而言，不啻于致命的诱惑！它几乎是瞬间就忘了刚才的悲愤和委屈，也忘了什么“灵兽之王的尊严”。那两只湿漉漉的金色竖瞳瞬间瞪得溜圆，死死黏在了那一堆仿佛燃烧着的小太阳般的丹药上。涎水完全不受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它嘴角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在身下的岩石上迅速汇聚成了一小滩亮晶晶的水渍。
“吸溜……咕咚……”清晰的吞咽口水声在极度安静的洞穴里响起，带着一种原始的贪婪。
苏月儿慢条斯理地用一方干净的粗布帕子，一颗一颗地将那些滚烫的赤红丹丸拾起，动作刻意放得极缓。七十多颗丹药在她手中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玉石之音，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覆地龙绷紧的神经上。
“啧啧，”她终于抬眼，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落在覆地龙那副垂涎三尺的狼狈相上，“你看你这口水流的，都够洗块石头了。不过……”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将一颗饱满圆润的浩阳丹捏在指尖，对着洞壁透来的微光欣赏着，“口水再多也没用啊。想吃？”
覆地龙那颗小小的脑袋随着她指尖丹药的移动而机械地转动着，金色的瞳仁里只剩下那一点诱人的赤红光芒，喉咙不由自主地再次发出“咕噜”一声巨大的吞咽声。
苏月儿满意地看着它的反应，指尖微动，丹丸落入帕中：“想吃到嘴里，只有一条路——求我。”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只要你开口求我，这些浩阳丹，赏你一两颗尝尝鲜，也不是不行。白白给你，这不就血赚了？可比你刚才哭天抹泪喊‘血亏’强上千百倍了吧？”
“求……求你？”覆地龙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猛地从对丹药的痴迷中惊醒一丝神智。它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找回一点点属于古老血脉的骄傲，尽管那挺直的姿态在哗啦啦的口水映衬下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荒谬！荒谬绝伦！”它用力甩了甩脑袋，金色竖瞳努力凝聚出一丝威严，尽管声音因为强忍饥饿而有些发颤，“吾何等高贵！乃洪荒异种，天生地养的灵兽之主！生来便具有统御万灵的王者风范！岂能……岂能对一个区区凡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它几乎是吼出了这段话，试图用音量来掩盖内心的动摇。
“哦？”苏月儿眉梢一挑，眼中促狭的笑意更深了。她丝毫不理会覆地龙虚张声势的咆哮，反而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烦恼和做作的自怜，“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愁死人了呀！”她拿起那块包裹着所有丹药的粗布帕子，在覆地龙眼前晃了晃，那浓郁到极致的丹香几乎要把它熏晕过去。“你说说，我这手上，怎么就凭空多出来这么一大堆浩阳丹呢？别人家的修士，为了这小小一颗能淬炼真元、固本培元的宝贝，怕是得打破头，倾家荡产也未必求得到一颗吧？”
她顿了顿，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可我呢？一出手就是七十多颗！堆得跟小山似的！这可真是……甜蜜的负担啊！现如今，浩阳丹——滞销啦！”她拖长了“滞销”两个字，尾音带着奇异的转折，“滞销啦！谁能行行好，帮帮我这可怜的持丹人呀？覆地龙，你可是自称什么洪荒异种、灵兽之主的，本事大得很，帮帮我呗？”
那一声拖着长腔、娇滴滴的“帮帮我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溃了覆地龙最后一丝强行绷着的意志。什么王者风范，什么血脉尊严，在那无比真切的、足以缓解它万载饥饿的浩阳丹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嗖”地一下！
一道土黄色的影子快如闪电，原地只留下一阵小小的旋风。下一秒，覆地龙那还沾着泪痕和口水的脑袋已经凑到了苏月儿拿着丹药的手帕边，两只前爪甚至讨好似的扒住了她的手腕。金色的竖瞳里闪烁着谄媚至极的光芒，刚才还咆哮着“王者风范”的嗓子，此刻发出的声音甜腻得能渗出蜜来：
“好嘞！尊贵的契约主！无敌智慧美丽的大姐姐！这事儿包在吾身上！吾帮你！吾一定帮你解决这老大难的问题！”它的小脑袋蹭着苏月儿的手腕，若非体型所限，怕是要当场来个摇头摆尾。“你说怎么帮？吾立刻去办！”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苏月儿让它立刻去撞塌一座山，它也毫不犹豫。
“呵，”苏月儿手腕轻轻一抖，避开了它那过分热情的脑袋，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我说的是浩阳丹滞销。你想帮我解决困境，那很简单。要么，你出个好价钱，把它们都买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她看着覆地龙瞬间瞪大的眼睛，慢悠悠地补充道，“要么嘛……”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对方竖起两只耳朵的紧张模样，“你依旧可以像刚才那样，白拿。不过前提是——你得求我。”
她把“求我”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覆地龙扒在她手腕上的爪子僵住了。它抬起头，金色的竖瞳里刚才那股谄媚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转而燃起的是被戏耍后的羞恼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挫败感。它慢慢缩回爪子，退后一步，鳞片覆盖的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愤交加的控诉：
“吾……吾算是彻底明白了！”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委屈，“你这凡人，心肠弯弯绕绕，比那九曲星河还要多拐几个弯！你就是想跟吾做交易！绕了这么个大圈子，还是想把吾往坑里带！”
“交易？”苏月儿挑眉，神色坦然自若，甚至还带着一丝无辜的惊讶，“怎么能说是‘又’呢？这明明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想跟你做笔买卖。”她目光扫过覆地龙那身流光溢彩的土黄色鳞甲，意有所指，“至于之前那次契约嘛……那纯属意外。是你饿昏了头，自己撞上来的。即便你觉得自己亏到姥姥家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可没关系。”
她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变得锐利而带着不容抗拒的探究，牢牢锁住覆地龙那双闪烁不定的金色竖瞳：“好了，现在，轮到你了。说说看，你能拿出什么来跟我交易这七十多颗浩阳丹？钱？灵石？”她故意顺着覆地龙之前吹嘘的话头问下去。
提到“钱”和“宝藏”，覆地龙精神猛地一振，那点被戏耍的憋屈感暂时被压了下去。它挺了挺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气：“哼！说到这个，吾倒真有几分底气！漫长沉睡之前，吾的神念游历八荒，知晓诸多秘密洞府、上古遗迹的方位！其中不乏大能遗宝、仙矿灵脉！区区俗物钱财，只要吾指点你一二，取之易如反掌！所以，理论而言——”它刻意顿了顿，爪子学着人的样子，财大气粗地挥了挥，“吾差你那点钱吗？不差钱儿！”
小东西努力挺着胸脯，模仿着记忆中某个豪富修士的气派，可惜那稚嫩的体型和尚未长成的龙角雏形，让这姿态只显得笨拙又可爱。
苏月儿静静地看着它表演，直到它那“不差钱儿”的豪言壮语尾音落下，才缓缓摇了摇头，唇边笑意依旧，眼神却沉静如水：“钱？灵石？那些东西……我现在拿来做什么？当石头砌墙么？”
覆地龙的气势瞬间被这轻飘飘的反问戳破了。它张了张嘴，那点强装的豪气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茫然：“那……那你要什么？神兵利器？上古功法残篇？”
苏月儿没有再绕任何弯子。她迎着覆地龙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她的要求：
“我要你脑子里，关于冰系最特殊的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