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云说话,和她的刀一样尖锐,能给人致命一击。
御医这个金字招牌,在她短暂的攻击下破裂,他方才那些井井有条地查探也显得虚伪做作,他脸色在眨眼间发青、转白,从鼻孔里喷出一声虚弱的冷哼,以示不和她一般见识。
轿子里,李玄麟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轿帘,抬头看她,马上便有两个内侍提灯过去,照在琢云脸上。
光影重叠下,她这张脸越发瘦的眉如狭刀,眼似深潭,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狼。
李玄麟手把轿帘攥成一团,半晌没动,直到刘童躬身发问,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刘童看看琢云,再看看李玄麟,认为琢云的姿色不足以让李玄麟分心:“郡王认识她?”
李玄麟松手坐回去,背靠板壁,冷笑道:“不是,我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一时呆住了。”
刘童点头:“下官也惊的呆住了。”
李玄麟钻出轿子,走向琢云,那个长随没有跟上,反倒退入暗处。
罗九经换了位置,站在两人中间,既能护主,又能一手擒住凶徒。
李玄麟嗅到她身上复杂气味:“叫什么?”
“燕琢云。”
“良方是什么?”
“给我一张进城的公验,我给你方子。”
刘童亦步亦趋跟在李玄麟身后,此时忍不住发问:“你这时候要进城公验,是何居心?”
琢云看看四周,嘴唇抿紧,没有作答。
“这里没人胡说,”李玄麟扭头看一眼刘童,“否则有拔舌之苦。”
刘童站在他身后,垂首不敢多嘴,怕舌头见了天日。
“进城找谁?”
“找祖父燕鸿魁,都磨勘司判司官燕鸿魁。”
刘童瞠目结舌,下意识去看李玄麟脸色,却见李玄麟虽然面无表情,但手腕上的十八子核雕珠串脱了下来,捏在指间,右手大拇指指节捏的泛了白。
不满。
为何不满?
他猜不透——燕鸿魁是都磨勘司判司官,从五品,掌覆勾三部帐籍,以验出入之数。
这个位置,和三司使、副使、判官一样,都监管着左藏库,因此皇帝会任命心腹任职,以免大权旁落,谁能搭上,谁就能一窥国帑。
太子和常皇后,都在虎视眈眈。
郡王还能嫌这个官小了?
还是她在撒谎?
可管她真的假的,到时候全给燕家掰扯成黄的就行了。
他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燕判只有一子燕曜,孙子一个,孙女一个已经出嫁,他是你哪门子的祖父?”
琢云平静道:“十八年前,燕曜和静平庵尼姑慧觉私通,年底生下我,为掩人耳目,他遣我们母女去冀州,不久母亲病逝,我在冀州杂戏班长大,卖艺为生。”
刘童略一思索:“十八年前是淳熙二十年,正月里太后崩,圣人悲痛辍朝七日,敕令天下半年内不得嫁娶,正月末,燕老夫人去世,我还封了一封银子去,按律燕曜二十七个月内不能使人受孕。”
他转而大喜:“是国孝、家孝。”
他伸手抹去笑脸:“你有什么凭据?”
“燕曜脖颈右下方有一颗痣,右脚脚踝下也有一颗。”
“郡王看呢?”刘童殷勤发问。
李玄麟脸上笑意很浅,像晨露,转瞬即逝,右手大拇指拨过坐鹿罗汉,若有所思,又捻过骑象罗汉:“给她一张公验。”
“是,下官亲自去写。”刘童调转脚跟,一边命人去轿厢中找文房四宝,一边命人掌灯,就把纸张铺开在轿座上,磨墨舔笔:“燕琢云,落籍冀州,年十八,身长五尺五寸,面瘦——”
他扭头看一眼燕琢云,继续写:“肤白无疤,眼大鼻高,无陪人,进京寻祖父燕鸿魁。”
他画上自己的花押,吹干墨迹,捧到李玄麟身后,躬身道:“请郡王过目。”
李玄麟眼睛看着琢云,手拿过公验,扫了一眼,扭头看御医。
御医会意,大步流星过来:“郡王,良方何在?”
李玄麟捏着珠串的手一抬,指向琢云。
“刺血法,”琢云盯着公验,“用针刺阿是穴放出淤血,配着你们送进来的解毒活血汤药,有奇效。”
御医皱眉:“这么简单?”
“是简单,我没有针,用刀尖放血也行的通,”琢云伸手去拿公验,“可你们谁敢?”
阿是穴随病而定,按痛下针,疫病众人避之不及,用药也是隔门望诊,就连方剂也是沿用局书上的。
她这一动,罗九经寒毛直竖,伸手就要按住她。
他一动,也惊了琢云,她在刹那间转手扣步,绕至李玄麟身后,两根手指从发髻上抽出一根细长黄铜簪子,抵住李玄麟后腰,鹰视狼顾。
她非常冷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夜色顿时凝滞,那位凶悍的长随,开始从暗处显露身影,护卫齐齐拔刀,“唰唰”作响,刘童鼻尖冒出细汗,用余光看退路。
李玄麟没动:“九经,退下。”
罗九经迟疑着后退一步,再一步,又一步。
李玄麟把珠串送回手腕,手往后伸,一根手指点点琢云手背:“你没有进过疠所,疫病良方,与你无关。”
一滴血落到串珠上,浸润雕刻的罗汉。
琢云垂眼看自己身上淌下来的血:“可以。”
“告诉你祖父,李玄麟向他问好。”
琢云撤开手,拿过公验,一眼不看,折了四折塞进袖子里,东奔西走捡回两只布鞋,她把脚插进鞋里,弯腰提上鞋跟,走到罗九经面前,拔出插在他腰间的黄铜小刀子。
罗九经愣在原地,像一尊魁梧的泥塑。
然后琢云往酸枣门方向走,一步一步,无声,但有重量,像一匹灰扑扑的孤狼。
转过两个弯,她停下来,坐到一块满是尘土的大石头上,脱掉鞋,倒出鞋里碎石,重新穿好后,她扭头看看左肩伤处,“嘶”了一声。
她费力撕下一截衣摆,搭上伤处,布条垂到腋下,她塞一段进嘴里咬住,单手打了个结。
半边身体都是血,她累的往后靠,靠在一根细弱树干上,咬牙忍耐疼痛。
半晌后,她抬手隔着袖子摸了摸公验。
纸张硬挺,有棱有角,触之有物——承载着一个家。
家这个东西,总归还是有的好,就好像权势、财富,文人墨客说是浮云,可她也觉得还是有的好。
一滴水从天而降,落到她脸上,她仰头看,就见豆大的雨像箭一样射下来,要将她万箭穿心。
她赶忙站起来,把装着公验的那只手护在怀里,铆足力气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