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郡王?”沈观哆嗦起来。
李玄麟松开手,站起来掏出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擦完虚无的灰尘后,他把帕子扔到地上:“我刚才看到你的背弩可以连发六箭,一般的背弩最多能发三箭,可有图纸留下?”
他的语气有所变化,从无可奈何的惋惜变成的温和有力,能够让任何人依靠——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更值得依靠。
沈观抬头看他,死里逃生的狂热喜悦席卷而来,哪怕只是暂时的逃脱,刀还在他脖颈上悬而未决。
他对太子的忠心生出枝蔓,攀爬向李玄麟,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太子李震鳞,与永嘉郡王李玄麟,二者为一体,只有等到这两人分道扬镳时,他才会生出分别心。
“没、没有,我不会画。”他没有拿过笔,只会修造,不会在纸上涂抹。
“你去伏犀山别庄,找王文珂,画出图纸,我进宫回太子,再做定夺。”
“是,多谢郡王。”沈观磕头离去,只在屋子里留下血气——刀尖还是划破了皮。
李玄麟难以忍受混杂的血气,径直走到窗边,亲手打起卷起竹帘,撑开窗,明亮的太阳光迅速打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上、凌厉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襟上。
太阳光用肃然的力量,刺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阴霾,金秋暖风强烈地吹入他鼻间,直达肺腑。
迎着这样舒适的秋风,琢云和燕屹翻墙归家,燕屹少年意气全让铁锅盖住,没有半点出去时的利落。
落到地上,他把锅从肩膀上解下来:“你说自己卖艺为生,那你的功夫是在戏班子里学的?”
琢云点头:“是百戏班子,飞剑、戴竿、戏马、拳术、抛枪,还有拜象训犀,没有真功夫,一样都做不了。”
“你在百戏班子里犯了什么天条,遭人追杀至此?”
“叛主。”
“离开就是叛主?”
“对。”
琢云走的很快,腿上蹭掉一块嫩肉,让她额头上出了汗,一路走到屋前。
越兰坐在廊下帮着缝一只大锦袜,留芳也埋头缝另外一只,两人一边缝,一边低声说琢云的婚事。
孙家庶子对琢云来说,还真是个好婚事,挑不出大毛病——只听说孙兆丰个子不是很高,和琢云站在一起并不登对。
越兰换线,重新把针扎进锦袜里:“二姑娘嫁人,你还回茶水房去,那地方清闲。”
“现在也不忙,”留芳快手快脚,已经缝好一只,“我还有点舍不得二姑娘。”
她去茶水房,确实是轻省,以至于婆婆常捎话进来让她归家——出去交银子,再伺候婆婆,还有家里的小叔子——半大小子,一只麻布袜子都要她回去搓。
她还不如在二姑娘这里清清静静——二姑娘看着凶,心里软。
越兰点头:“大爷只怕也舍不得,他还是头一次给家里姊妹送东西。”
两人听到脚步声,连忙把针线放进笸箩里,齐齐起身抬头,就见燕屹宛如一只黑乌龟,琢云像一只潦草野猫,联袂归来,仿佛两个强盗,强行闯入这个安宁富贵之地,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灰猫从桂树下起身,两只前爪往前伸,后背往下压,腹部伏在地上,身体抻的极长,抻过之后,“喵呜”一声,朝琢云跑来。
越兰回神:“大爷,你的脸!我这就去拿药。”
留芳赶紧道:“我们这里就有,要先拿花椒水擦一擦的。”
燕屹其实不止脸痛,手腕也让琢云攥的连青带紫,但对着琢云,他满不在乎地摇头:“用不着,皮外伤。”
越兰不敢强劝,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老太爷让你和二姑娘一起去他——”
“不去。”燕屹卸下黑铁锅,往地上一放,轻车熟路进正屋,屋中晾着一壶沙糖金橘水,他提起壶,隔着虎嘴昂头大喝几口,喝完拿着壶没动。
“这口锅正好。”留芳摆弄锅,小灰猫也觉得尺寸正好,试试探探要进去盘个窝。
“去。”她用脚尖挑开灰猫,弯腰提锅,往东耳房拎。
越兰拉住留芳,低声道:“你请二姑娘劝劝大爷,老太爷找,肯定是要事。”
琢云听的一清二楚:“我也不去。”
她往怀里一顿掏,掏出碎银子,放在留芳端着的锅里,随后迈过门槛,接在手中,“咕咚咕咚”喝去半壶。
放下茶壶,燕屹一声不吭,已经走了。
她走去西间换衣裳,留芳放下锅,先把碎银子装在荷包里,收到琢云枕头底下:“姑娘往后把这个荷包带上,买什么都方便。
说完她从樟木箱子里找到一件松花色窄袖短褙子展开。
琢云背过身去,顾忌着伤口,胳膊慢慢伸进袖子里,留芳整理后衣襟,转到她面前,给她系牙白色六褶裙。
琢云穿戴妥当,坐在床边,撩起裤腿给大腿上抹太乙膏:“最近不出门,不用戴。”
留芳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把换下来的衣裳展开在衣竿上,细看划破的口子,是条横着的口子,补上去也容易叫人看出端倪,顿觉可惜。
她快步出去,从笸箩里拿出几块样布回来:“姑娘出去时,夫人让针线房的人来量体,我让他们量了成衣铺的衣裳鞋子去,姑娘挑三个颜色,我这就送到针线房去。”
琢云很快做出抉择,点出一样藕色,一样郁金色,一样鸦青色。
留芳收起来,心想还是二姑娘好,既不说“随便”、“都行”、“你看着办”,也不挑挑拣拣大半天,最后一样都看不上。
她要出门去针线房,走到门槛边又回头:“姑娘,后天是中元节,你要不要烧冥钱?”
府里有祭祀,但祭祀不到琢云的倒霉娘头上,琢云要烧,她就在园子前头摆张桌子,燃香供奉。
“烧。”
“莲花灯呢,做几盏在湖里放吗?”
“你安排。”
“是,还有件事,大姑奶奶回来了,要在这里吃晚饭。”
提起大姑奶奶,琢云无动于衷,留芳一颗心已经在腔子里滚了三滚。
大姑奶奶燕澄微要强,不好相与。
“知道了。”
但大姑奶奶对琢云而言,和“祖父”、“爹”、“母亲”没有区别。
留芳快步出门,先去针线房送料子,随后去大厨房里要了一小块带皮生肉,回去擦铁锅,又悄悄地和厨娘订下黄乌儿饭、山药红枣饼,至于冥纸,她也多要了一点,到时候悄悄地在假山洞子里给死鬼丈夫烧一点。
小灰猫趁留芳不在之际,无声跳过门槛,笔直走到琢云脚边,仰着一张傲慢骄矜的猫脸,等待琢云的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