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主任的承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林卫很清楚，那不是善意，而是一份附带着倒计时的催命符。
三天。
三天后，他就要去红星轧钢厂报到。
这意味着，他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去铸造自己反击的武器。
脑海中的“神级钳工”知识浩如烟海，足以让他应付任何技术难题。但这还不够。修复一台被蓄意破坏的精密进口机床，技术只是基础，更重要的是要快，要准，要无可辩驳。他必须在全厂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李副主任和易中海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一击致命。
任何一丝一毫的迟疑或失误，都会被对方无限放大，最终将他连同母亲的清白，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筹码。
一个能让所有质疑者瞬间闭嘴的，最绝对、最权威的筹码。
——那台西德“海德堡”精密机床的原版维修手册，以及最核心的设计图纸！
这东西，厂里的资料室必然存有备份。但对于现在的林卫而言，那间屋子比厂长大院的门槛还要高，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隐秘角落，缓缓浮现在林卫的脑海中。
那是一个只在老一辈技术工人之间口耳相传的，属于京城工业圈的地下传说。
京城，东郊。
一处早已被废弃的旧仓库区。
每当周末的夜幕降临，这里便会自发形成一个没有名字，却有着森严规矩的“工业角”。
一些在历次运动中被边缘化的老工程师，一些怀才不遇、被压制的技术员，或是某些因各种原因丢了饭碗的能工巧匠，会默契地聚集于此。他们像一群在暗夜中蛰伏的孤狼，用各自珍藏的“宝贝”进行着最原始的交易。
可能是一张绝版的苏联机床图纸，可能是一把自己用特殊工艺淬炼的小工具，也可能是一枚从报废军品上拆下来的稀有电子管。
他们用这些，交换彼此急需的技术资料，或是能让家人果腹的钱和票证。
这里是技术宅的地下江湖，是知识分子的黑市，更是那个火红年代里，一抹不为人知的灰色倒影。
当晚，林卫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将领口和袖口都弄得有些油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学徒工。他带上了几件自己这几天用废品站淘来的材料，精心修复和改造的小玩意儿。
一台经过他内部线路改造，能自动跳过无信号频段，精准锁定电台的红灯牌收音机。
还有一把用废弃轴承钢，经过他反复锻打、淬火、研磨，最终打造出的特制小刀。
夜色深沉，他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东郊的黑暗之中。
废弃的仓库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潮湿尘土混合的独特气味。几盏昏暗的马灯被挂在锈蚀的钢梁上，投下的光影摇曳不定，将一道道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鬼魅。
每个人都用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或精明、或警惕、或麻木的眼睛。各自的摊位前，也都用一块破布遮盖着交易的物品，只有当真正有意的买家靠近时，才会掀开一角。
整个空间里，只有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嗡嗡私语声和偶尔响起的几声咳嗽。
林-卫站在这片昏暗中，那双被“神级钳工”技能强化过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瞬间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左边那个摊主脚边露出的半截车刀，刃口磨损不均，明显是新手练手失败的产物，毫无价值。
右前方那个老人手里的卡尺，游标的V型槽口有细微的毛刺，精度早已失准，就是个废铁。
林卫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一个个摊位，轻易地分辨着哪些是真正蒙尘的珍珠，哪些又是滥竽充数的瓦砾。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了仓库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身影佝偻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身上那件打着好几块补丁的中山装，领口已经被磨得发亮。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张小马扎上，浑身散发着一股被时代抛弃的落魄与不甘。
他的摊位，是全场最寒酸的。
一块油腻的破布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一本书。
一本破旧不堪，封面已经卷边，甚至快要脱落的德文书籍。
在看到那本书的瞬间，林卫的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独特的哥特式字体和印刷徽标。
——西德，“海德堡”精密机床维修手册！
正是导致母亲出事的那台机器！
林卫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又疯狂地搏动起来，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随意而慵懒。他走到摊位前，仿佛只是无意间路过，蹲下身，随手翻了翻那本书。
“老师傅，您这本书怎么换？”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漫不经心。
那老工程师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皮，有气无力地扫了林卫一眼，嘴唇翕动。
“十斤全国粮票。”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在了这片寂静的角落。
“或者……”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能让我那口子，吃上一顿肉也行。”
这个价格，在这个年代，无异于天价。
十斤全国粮票，足够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一个月的口粮。而一顿肉，对于他这样的人家，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林卫沉默了片刻。
“老师傅，粮票我没有那么多。”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讨价还价，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老工程师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重新低下头，不再言语。
“不过。”林卫话锋一转，“我这儿有几样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您给长长眼，看合不合心意。”
说着，他将那个改造过的收音机和那把特制小刀，从布包里拿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老工程师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没有太多兴趣。
林卫也不多言，他拿起那把小刀，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根来时顺手捡的，拇指粗的废弃钢筋。
“老师傅，您看好了。”
他左手握住钢筋，右手持刀，手腕轻轻一抖。
没有用力的劈砍，也没有刺耳的摩擦。
那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刀，刀刃在钢筋表面轻轻一刮。
“嘶——”
一道微不可闻的、如同丝绸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在马灯昏黄的光线下，一缕闪着银光的铁屑，如同被刨子刨过的木花，轻盈地卷曲着，从坚硬的钢筋上被完整地刮了下来！
那一瞬间，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老工程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瞬间被点燃了两团火焰！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卫手中的小刀，干裂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他是个识货的人！是真正懂技术、玩了一辈子金属的老专家！
他一眼就看穿了！
这把刀的材质，绝对不是普通的钢材！那股独特的金属光泽，分明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高碳铬轴承钢！
而这份工艺……能在坚硬的钢筋上如此举重若轻地刮下铁屑，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锋利了！这说明刀刃的硬度和韧性，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平衡点！这淬火的手法，这开刃的角度，这手工研磨的精度……
绝对是宗师手笔！
最终的交易，顺利得超乎想象。
林卫用那台“巧夺天工”的收音机和这把“神乎其技”的小刀，成功地从老工程师手中，换到了那本德文手册。
在交接的最后一刻，老工程师颤抖着手，从书本的夹层里，又抽出几张已经泛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一并塞给了林卫。
“小伙子，这是最关键的几张内部结构图，我当年……我当年偷偷描下来的。拿去吧，别让它跟着我这个老废物，一起烂掉。”
拿着这份沉甸甸的胜利果实，林卫没有片刻逗留，迅速转身，消失在仓库外的无尽夜色中。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翻盘的最后一块拼图，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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