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两辆马车赶到渡口时,太阳已经升高了。
幸好谢管家来得也不算早。他还要安排谢家诸多杂事,因为时间不足,已熬了一夜,两眼通红,见了薛家众人,只是匆匆见礼,介绍了他帮薛家雇的船与船家,便钻进船舱里休息补眠去了。
薛家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抱怨,连忙赶了马车上船,安放行李。
船有些旧,但宽大平稳,前后舱房都不拥挤。薛绿带着奶娘住在中舱,前舱是薛德民与薛长林父子住,老苍头则宿在船尾的后舱房中,也方便看守马车。
船家匆匆吃了一顿提前的午饭,便在正午太阳最烈时启程,沿着运河顺流南下。
薛绿早有准备,提前嘱咐奶娘擦了药油,吃了防晕船的药丸,但后者还是晕船晕得厉害。船还没走出去十里地,她已吐得头昏脑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薛绿便劝她:“奶娘,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下个码头离得不远,到时候你上岸雇辆马车,回薛家庄也用不上两个时辰。离了船,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奶娘如何肯依:“我没事……我这是从没坐过船的缘故,忍忍就好了……”
薛绿上辈子也经历过这么一遭,知道奶娘并不是忍忍就能好的。她晕船严重,硬撑下去,搞不好又要病一场。
上辈子她们成了罪眷,为了逃避官府捉拿,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再辛苦也只能硬撑。这辈子情况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奶娘留在家里也没什么,何必再受一回罪呢?
薛绿都已经打算好了,若是真的要再逃亡一回,就不再走运河水路,而是改骑马坐车走陆路了。
无奈她再三劝说,奶娘都不肯松口。哪怕薛德民父子都来相劝,她也坚持说自己能行。
她一副担心自己离开,长房父子就会欺凌薛绿这个孤女的模样,薛德民父子心里生气,却也不好再多言了。
最后反倒是薛绿将大伯父与堂兄劝走了,还私下道:“奶娘容易钻牛角尖,大伯父与堂兄别与她一般见识。我已劝她服了药,兴许躺躺就好了。”
薛德民叹道:“但愿如此吧。幸好你想得周到,提前买了治晕船的药,否则就真的只能让她下船了。她如今正防备我们父子,若是真让她走,还不知心里会怎么想呢!”
薛长林则道:“周婶子到底为何钻了牛角尖?从前她待我们一向很和气的,怎的忽然就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薛绿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兴许是因为祭田的事,我已经再三向她解释过了,她都半信半疑,估计是觉得事情没坏到那个地步。”
“想得太简单了吧?”薛长林一哂,“她还觉得石宝生依然是你的良配,念叨着要你带着大笔嫁妆嫁进石家呢!”
薛德民横了长子一眼,薛长林才闭了嘴。
薛绿干笑道:“奶娘是被石宝生从前的言行哄骗了,以为他是守诺君子呢。等到她看见石家人露出真面目,就会知道自己错了。大伯,大哥,你们别与她计较。”
薛德民自然不会与仆妇计较:“这也没什么,只要她对你忠心,不会拖你后腿就行。”
薛德民父子回前舱去了,薛绿回去看奶娘,将提前备好的清心宁神香囊翻找出来,放在她枕边。
奶娘惨白着一张脸,面露愧色:“我太没用了……明明说好了要来照顾姐儿的,如今却反倒要姐儿来照顾我……”
“一家人说这些外道的话做什么?”薛绿柔声道,“奶娘好生歇着吧,过两个时辰后再服一回药。若是觉得身体不适,就尽量睡过去,等身体适应就好了。”
奶娘感动地拉着她的手:“姐儿,你真是世间最最善良贤惠的好姑娘了!石家哥儿能娶到你,是他天大的福气!倘若他胆敢辜负你,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薛绿强忍住心头的不喜,只淡淡地说:“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奶娘还想要说点什么,却很快就被涌上胸口的恶心感打断,只好放开了薛绿,冲着床边的痰盂干呕,什么谈心的想法都没有了。
等到奶娘的晕船症状好转,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他们此行坐船走运河水路南下德州,路上走得并不顺利,越往南走,运河上的船只就越多。山东奉皇命给讨燕大军送军饷,运送军粮的船只已经出发北上,几乎把整条南运河给堵住了。
谢管家坐船在前头开路,打着德州兴云伯府的旗号,才没象其他商船、民船一般被各地关卡阻拦。可即使如此,船行进的速度也比正常情况慢了不少。
谢管家雇的两条船本来都是快船,却还是走了一天半的时间,方才抵达东光县码头。
傍晚时船刚靠岸,他就立刻下船离开了。薛长林赶上去问了一句,得知他在东光县有熟人,这是打听最新消息去了。
薛长林在码头上买了吃食回来,又分了一些给堂妹薛绿,笑道:“今年的中秋过得简陋些,但月饼还是要吃的。我看那家店卖的月饼还算干净,味道虽一般,但勉强能应应景儿。十六妹拿去尝尝吧?”
薛绿谢过堂兄,拿着月饼与吃食回到舱房,将其中的火烧掰了几块面皮下来,泡在热米汤里,搅成疙瘩汤状,拿给奶娘吃。
奶娘这一天里除了喝水吃药,一粒米都没下过肚,此时适应了坐船,不再觉得恶心,饥饿感顿时涌上心头。她吃了两口疙瘩汤,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有胃口,忙一口气吃了大半碗下去。
当然,月饼她是不敢碰的,只能看着薛绿吃,忍不住叹息道:“今年的中秋,真真是过得最冷清的一年中秋了……”
是么?薛绿倒不这么觉得。
她上辈子经历过更冷清、更凄凉的中秋节,如今只觉得还好。
虽然她失去了父亲,可她还有亲人在身边,还是体面自由之身,重学剑法很顺利,退婚之事也快要成功,可以永远摆脱石家人了。
而最重要的是,耿大将军今晚将来迎来北上讨燕后的第一场大败,而后便要急转直下,接连战败了。
在战场上连连失利的他,自保都是问题,还如何包庇杀人凶徒?!
薛绿小口吃着月饼,半点不觉甜腻,全副心神都在等候着谢管家带回来的消息。
谢管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二更天了。他神色有些沮丧,还夹杂着几分悲愤。
他对薛德民与薛长林父子道:“今日中秋,朝廷大军营中过节,人人饮酒作乐,耿大将军竟然将那凶徒带在身边,一路巡营,似乎真的对他十分倚重,真真岂有此理!”
薛德民忙道:“这消息保真么?您是从何人处听说的?!”
“我自有我的门路。”谢管家不欲多谈,但满心怨忿却无处发泄,“耿炳文是真要一条道走到黑了。不能指望他会对老爷、夫人、少爷手下留情了!”
“管家伯伯别心急。”薛绿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微微一笑,“中秋夜长着呢,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不如您明儿再找人打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