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老太太那一声干孙子,比厂里广播站的大喇叭还管用。
一夜的功夫,陈建国头顶上就多了个“老太太干孙子”的头衔,这事儿在整个四合院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清晨的阳光刚给院子里的老槐树镀上一层金边,一大爷易忠海的脚步声就停在了陈建国门前。
他推门进来,目光落在陈建国身上,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藏不住的赞许。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孩子,竟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
“建国,你这事儿,办得漂亮。”
易忠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走,我陪你去厂里把手续办了。有老太太给你这面大旗扯着,我看院里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陈建国用力点点头,昨夜还悬着的一颗心,此刻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三人一同出了门。
聋老太太拄着那根龙头拐杖走在最前面,拐杖笃笃地敲在青石板上,每一下都掷地有声。老太太腰杆挺得笔直,精神头十足,哪有半点龙钟之态。
易忠海和陈建国跟在后面,组成一个坚实的后盾。
这阵仗,让院子里那些原本探头探脑,准备看热闹的邻居,一个个都把脑袋缩了回去。中院的窗帘后,二大爷刘海中一张脸黑得像是锅底,死死盯着三人的背影,牙根都快咬碎了。
红星轧钢厂,大门庄严肃穆。
易忠海领着陈建国,熟门熟路地直奔办公楼二楼的人事科。
推开门,一股子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果不其然,刘海中那点不上台面的关系,还真就起了作用。
人事科里,一个姓王的科长正端着个搪瓷缸子,悠闲地吹着上面的茶叶末。他眼皮耷拉着,对于走进来的三人视若无睹,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易师傅,有事?”
直到易忠海站定在他桌前,他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易忠海压着火气,将陈建国的文件递了过去,沉声说明了来意。
王科长伸出两根手指,夹过那几张纸,像是拈着什么脏东西一样,心不在焉地翻了两下。
“啪”的一声,文件被他随手扔在桌角。
“哦,烈士子女顶岗啊。”他拖长了调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个事儿……流程上比较复杂,文件需要一级一级地往上报批。我看你这材料,也不太全嘛,先放这儿吧,等通知。”
“等通知”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子油滑和敷衍。在厂里混的,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明摆着要卡你。
易忠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钢厂淬火的硬度。
“王科长,建国这事是厂里特批的,所有手续都盖着章,齐全得很!怎么到你这就复杂了?”
“哎,易师傅,话不能这么说。”王科长放下茶缸,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规矩就是规矩嘛,这你就不懂了。再说了,你看看这孩子,才多大点?毛都没长齐,让他进车间,能干点啥?万一磕了碰了,出了安全问题,这个责任谁来负?我看啊,还是让他回家再等两年,长长个子再说吧。”
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和昨天刘海中吐出来的唾沫星子一模一样。
易忠海气得胸膛起伏,刚要发作,办公室的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怎么回事?上班时间,都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压住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蓝色中山装,理着板寸,面庞方正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只是淡淡一扫,整个办公室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杨……杨厂长!”
王科长脸上的倨傲瞬间融化,像是见了猫的老鼠,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腰都差点闪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杨厂长,红星轧钢厂的一把手,一个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铁腕人物。
他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掠过惊魂未定的王科长,掠过一脸怒容的易忠海,最后,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少年身上。
他眉头微皱。
“什么事?”
“厂长,是这样的……”王科长点头哈腰,抢着就要解释。
“我问你了吗?”
杨厂长一个眼神扫过去,冰冷得像数九寒冬的风,直接把王科长后半截话给冻在了喉咙里。
易忠海正要开口,为陈建国申辩。
可就在这时,陈建国却先一步,从他身后站了出来。
他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哭诉委屈,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愤怒和激动。
他只是平静地迎上杨厂长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间寂静的办公室。
“杨厂长,我叫陈建国。”
“我父亲,陈卫国。我母亲,李秀兰。他们生前,都是咱们红星轧钢厂的工人。”
“半个月前,他们为了保护厂里的财产,为了抢救被困的工友,牺牲在了岗位上。”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给了在场所有人足够的反应时间。他顿了顿,目光从满头冒汗的王科长脸上划过,又看了一眼身旁为他揪心的易忠海,最后,再次直视着杨厂长的眼睛。
“今天,我只是想遵照厂里的规定,顶替我父亲的岗位,进厂当一名工人,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却比登天还难。”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句足以撼动人心的话。
“我就想问一句,杨厂长,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以后,咱们厂里再遇到危难,谁还敢第一个往前冲?谁还敢为咱们厂……卖命?”
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哭诉,却比任何眼泪都来得沉重。
它不再是陈建国一个人的遭遇,而是上升到了一个足以拷问灵魂的高度!
那话语里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重量,狠狠砸在杨厂长的心口!
杨厂长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由凝重转为惊愕,最终化为滔天的震怒!
他是谁?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他最看重的是什么?不是机器,不是厂房,是人心!是那股子拧成一股绳的凝聚力!
一个工厂,技术再先进,设备再精良,那都只是骨架。工人的心,才是撑起一切的血肉!
要是工人的心凉了,这个厂子,也就塌了!
陈建国这几句话,看似在为自己鸣不平,实际上,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中了工厂管理最核心、最要命的根基问题!
“说得好!”
杨厂长猛地一拍桌子,那声巨响,震得王科长心惊肉跳,腿肚子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他怒目圆睁,手指几乎要戳到王科长的鼻子上,厉声喝道:“王科长!这就是你办的好事?”
“烈士子女顶岗,这是厂党委会上定下的铁纪律!到你这儿,就成了流程复杂?我看是你的思想太复杂!”
“你的眼里,还有没有厂纪国法?!”
“你的心里,还有没有那些为了这个厂子献出生命的英雄?!”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一般,砸得王科长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厂长懒得再看他一眼,转向陈建国时,脸上的怒火化为了几分柔和与愧疚。
“好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他声音洪亮,当场拍板。
“这事儿,我亲自给你办!特事特办!”
“今天!你的入职手续必须全部办完!我下午下班前,就要看到盖好章的文件放在我桌上!”
说完,他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闻讯赶来看热闹,此刻正想往后缩的二大爷刘海中。
杨厂长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楼道。
“还有些人,别一天到晚总把心思放在这些歪门邪道上!再让我听说有谁敢在背后搞小动作,欺负烈士家属,不管是谁,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刘海中浑身一个激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头埋得更低,连个屁都不敢放。
一场无形的风波,在杨厂长的雷霆震怒之下,烟消云散。
陈建国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了所有入职手续,更是在这位全厂最高领导的心中,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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