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而这一梦，便是十六年。
结局在我眼前旋转碎裂，一道强光却强行撑开了我的眼睛……在破碎的光影中，我又嗅到了梨香，看见了梨花飘落——是十六年前，白玉京的春天。
四月梨花飞雪，春光作序，正是草长莺飞。
温萤阖着眼，静静伫立在梨花树下，周身笼罩着一层不染尘埃的寂然清辉，远看去就好似寒玉雕琢而成的神像，让人望而却步。
她不属于这里。
温萤还记得脸上落下的眼泪有多么滚烫灼热，她分明已经死了，死在那个离经叛道，万人唾骂的人怀里。
可此时她的胸膛之中，分明有颗心脏正在鲜活跳动。
她心中仿徨，转身看向四周，阳光正好碎落在她脸颊上，周围熟悉的景物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切都与记忆中一一对应，可这份记忆分明属于十六年前。
荒唐的让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温萤又往前几步，恰好望见远处练武台的全貌，喧嚣声就像是隔着一层水，听不真切。
抬手抚上脸颊，腕间的十八子菩提突然崩断，数颗珠子顺着斜坡滚进溪水里。
温萤绝不会忘记，错误的开端始于阳光正好，清风徐来，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如流星般短暂的撞入她的视野。
而现在，又回到了这天。
温萤将唇抿成一条无悲无喜的直线，没有什么血色。
她不笑时带着一抹悲天悯人的神性，可极淡的情绪还是漫上眼尾，染上薄红。
难道说被困在命运的轮回里，四肢被拷上枷锁就是她的命运吗？温萤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她当真甘愿如此吗？
十六年终化浮生一梦，她已经无法再平静地说出顺天命而为。她开始动摇自己坚定已久的道心，天命真的就是她的命吗？
有人靠近。
蓦然回首，梨花簌簌落了满身，温萤猝不及防与溪水另一端的男子撞入彼此目光。
风卷着梨花牵起男人的衣角，衬得他温润亲和。一头青丝半披半束垂在肩头，眉眼含笑，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男人的眸子很黑，像是一汪幽潭，深不可测，难以捉摸。这是一双和裴鹤相似的眼睛，可眼前人分明不是裴鹤的模样。
男人伸出手，温萤利剑已然微微出鞘，然而男人只是扫落她肩头一片梨花，又用法力将散落的菩提重新串好，用灵力托着送入温萤手中。
擦肩而过霎那，男人道：“孽字去子，悔过自忏。在下，薛忏。”
孽字去子，悔过自忏……温萤突然间好似明白了，却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温萤没有漏掉薛忏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她伸手接住一片吹落的梨花，没有重量。抬头看向身后剑阁描金的牌匾，恍如隔世。
山青风淡，一如梦中。
“裴鹤。”温萤紧盯着薛忏离去的方向，叫出了最不想提及的名字。
“好久不见，温萤。”薛忏眸色暗沉，嘴角拉起弧度，手中把玩着一串与温萤腕子上相同的十八子菩提道：“我与你的因果从来都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洪塬的那五年……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这方红尘已经开始乱了，却正合薛忏心意。他要的就是越乱越好。只有彻底乱了，幕后之人才会露出马脚。
瞧啊，变天了。新的开端已然开启。
风突然变得躁动，此刻黑夜未至，却天色骤暗，如墨染一般，一点点晕开。
猩红的闪电，像是要将天空撕出一条口子一般，紧接着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砸下。
雨势越来越大，密密麻麻，很快便起了水雾。
温萤除了雨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她死死盯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闪电，她好像看见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也看见了她。温萤面上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实则心里的弦已然错了位。
那个方向是——泽川！
恐有大事发生，温萤御剑疾行，剑身破开雨雾，划出一道银弧。
抵达泽川时灯火俱静，漆黑一片中隐隐传来龙吟。时断时续，虚弱的像是风中残烛，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
这声音从苍渊山最高处的孤塔传来，仿佛从远古穿尘而来，贯穿了时间的壁垒。
雷声在耳边炸裂开来，温萤敏锐察觉有东西向她冲来，本能避开，借着闪电的光她看见了那人的脸。是个神色匆忙的女子，雨水浸透了全身，头发湿哒哒的粘在脸上，浑身裹着死气，分明是已死之身。可她身上，竟带着龙息。
“那鬼物怎么又不见了！”
“还不快找！”
零零碎碎的说话声传进温萤耳朵，但温萤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脚底的青石板上，有血水流来，然后化开。
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似乎要冲破这份诡异才会善罢甘休。
血色的闪电撕破天空，血瞳再次显现，瞳孔中翻涌着黑雾，正缓缓扫过泽川。
温萤看见了藏在闪电之后的它，它也发现了大雨之中的温萤。
天显异象，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当时她也是这样踩着染血的青石板上，看向空中突然出现的血瞳。
那日，先是夏日飘雪，后是乌云蔽日，血色的闪电撕开天幕，露出一只血瞳。混乱让这方红尘失了秩序，鬼门大开，鬼童挑灯，怅鬼奏乐，幽蓝的鬼火燃遍十万八千里大山。
唢呐声响，温萤跃至屋檐，闪电带来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越发惨白。
百鬼夜行……
温萤望向苍渊山最高处的孤塔，利刃已然出鞘，寒意浸上指尖。
越是靠近苍渊山，越是能看清每一道闪电的走向。塔上挂的占风铎叮叮当当一片乱响，幢幡在风中乱舞，像是鬼魅伸出手。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几个苍渊山的弟子，温萤当即翻身越墙，听着他们对话。
“人找到没？”
“掌教亲自出手，你说呢？”瘦高的苍渊山弟子面上丝毫不掩得意之色，“自然是将那鬼物捉住了。跑了这些年，藏得也怪深的，竟然幻化的与常人无恙，用的还是小姐的脸。你说掌教气不气！”
“小姐……那这鬼物可真够恶心的，小姐死了这么些年，还不让她安生。”
“小姐”？温萤蹙眉，正要细想，一阵木鱼声突然传来——宁静而庄重，渐渐清晰。像是一阵风，又像是一场如酥小雨，深邃古老。
循声走到孤塔后侧，木门虚掩着。暖黄的烛光跳动着，从门缝中漏出。
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名形销骨立的老者，宽大的衣袍显露出骨骼的棱角，却也难掩昔日风华。
他背对着温萤，面向巨大的金色神像，显得他如此渺小卑微。
木鱼声停了。
老者起身看向温萤，混沌不堪的眸子骤然有了些许光泽。
他张开无甚血色的薄唇，蠕动片刻，沙哑苦涩的嗓子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我……见过你……”老者打量着眼前和记忆中重合的身影，眼中竟然濡湿几分。
“你认错了。”温萤被老者的眼神牵动。好似当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在临浙。”他不会记错，这样一双春辰色的眼睛，“是你同我说，三百载后，苍渊必灭。当初……我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苍渊……当真是……气数将尽。”
雷声又响，那只血瞳似乎离的更近了。温萤握紧剑，突然明白，这不是单纯的轮回，她从一开始便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