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事务所里的冷气很足,苏慧端坐在深棕色皮质沙发上,冷气漫过脚背、膝盖,忍不住打起了寒战。
她挪动了下屁股,又冷又硬的皮质,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
陈东升坐在对面,指尖频频敲打着扶手椅。宽大的办公桌如隔着山海,拉开两人的距离。窗外漫进来的光是冷的,两人的关系正如这黏稠的气候,闷得人喘不过气。
这男人,但很快就要变成前夫了。
离婚律师正宣读着离婚协议,大致内容是让她净身出户,并以她无经济能力且情绪不稳定为由,让她放弃女儿晴天的抚养权,并限制探视权。
男人的算盘打的噼啪作响,苏慧却面不改色,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恨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结婚,家庭主妇,生育,失去自我,焦虑忧郁,最后净身出户。这三十年的人生,活脱脱像一出早已被写烂的俗套剧本。情节庸常,遍地可见,可只有置身其中,才明白其中痛楚。。
为了顺利离婚,苏慧和陈东升来回拉扯半年,协议上的内容反复被推翻又重组,现在应该有一个真正了断了。
宣读完毕,律师客客气气地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异议。
离婚律师是陈东升花钱请来的,谁是最大利益方,他心里清楚,整个离婚操作,自始自终,都只有苏慧一个人。
陈东升身体前倾,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嘲讽:“苏慧,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你脱离社会十年,没有收入,孩子跟着你只会受苦。”
这场胜利,他势在必得。陈东升现在志得意满,不仅仅是公司高管,年入百万,寻常言行举止,皆是尽在把控之中。
这场离婚战役,苏慧没有任何胜算。
但如果从自由角度而言,如果成功离婚,苏慧便是胜利一方,她早已厌倦了牢笼般的日子。离婚是苏慧率先提出的,可陈东升一直不同意,找各种理由推脱。
苏慧心里明白,在外闯荡事业的丈夫需要一个贤内助,最好是一个免费保姆。如果这个保姆一直用得衬手,又有了孩子,他哪会轻易放手呢。
那苏慧就在一个关键节点下爆发,强迫陈东升放手。
那是差不多半年前,陈东升带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海外投资客户回家吃晚饭,试图展现自己家庭事业双丰收的完美形象。此前他们的关系已到达冰点,要么冷战要么争吵不休。此时陈东升急于在外人面前表现家和万事兴,不过是因为这位客户非常看重家庭,陈东升不过投其所好,最终目的在商业合作。
她本不愿陪他出演这样的戏码。但他万般哀求,甚至承诺只要顺利度过今晚,明天就签署那份拖延已久的离婚协议。
为了自由,她忍了。
宴会是在家中举办,这是陈东升顺利升职加薪后,全家搬到的大平层。
饭后,苏慧为他们倒茶。闲谈之间,陈东升吹嘘自己的成功和日常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语调自信而圆滑。而苏慧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客户的眼中流露出赞赏,频频点头。
他们全程英文交流,苏慧也能听得七七八八,大学时期,她的英语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即便这些年全职在家,为了女儿的英语启蒙,她也从未真正丢下过。
虚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苏慧忍不住心里嘀咕。
她看着他殷勤的笑容,嘴角勾起讥诮而疲倦。有男人对外人就体贴周到,可对妻子却只剩下敷衍和冷漠。热情和耐心,是他们婚姻中的稀缺品。
陈东升似乎从没发现自身的缺失,在他看来,努力赚钱,搬进大平层,已经打败了市面上绝大多数丈夫,可他不知道,苏慧发觉他身上还有冷暴力、自以为是,大男子主义等男人普遍缺点。
此时,她直接打断了他们对话,用英文说道:“先生,很抱歉让您卷入我们的家事。你眼前的这位,并非你想象中的‘完美先生’”
陈东升有些气急败坏,赶紧阻拦道:“苏慧,你在干什么?”
苏慧也大声呵斥:“一个对妻子家人爱答不理的男人,凭什么在外面维护着自己高大负责的形象,让我吃掉所有的苦果?”
“你回房间去!”陈东升面色冷冷的。
“你答应离婚我就进去。”苏慧知道,此时不能妥协半分。眼下在客户面前发难,并非任性妄为,胜利果实的采摘,从来没有她的份,她只不过是站在丈夫身后的一个无名之辈。
苏慧转头对客户说道:“您看,一个在重要客户面前都对妻子如此冷漠的人,您如何能相信他商业上的诚信呢?我建议您重新评估这笔投资。”
客户在一旁目瞪口呆,高昂地惊叹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是啊,陈东升不为人知的一面数不胜数,在外人看来,她在家只是带孩子而已,不用挣钱而烦忧,两人从校园到婚纱,羡煞旁人。
婚姻的苦楚,只有当事人才懂得。
客户对眼前一幕无可奈何,悻悻然离开,走之前他留给苏慧一句话:“干得漂亮。”
陈东升面庞已经破涛汹涌。之后,他们展开了撕心裂肺的争吵,瓶子罐子砸满了一地,甚至引发了邻居的投诉,警察上门后才息事宁人。
幸好当时苏慧有先见之明,将晴天提前送去了托幼中心,避免了她见到如此惊心动魄惨不忍睹的一幕。
在警察面前,苏慧唯一的诉求是,离婚,必须立即马上离婚,否则她不保证什么时候还会做出类似行为。
“好,我离!”陈东升的头发已经凌乱,领带歪斜,颓然地坐在一旁,最终同意了离婚。
陈东升这个人,如果离婚,肯定会争取自己最大利益化。
“钱和房子我都可以不要,但晴天归我。”律师事务所里,苏慧听了律师的选读后,目光平静。说完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上面清晰的打印着几个时间、地点、酒店名称和车牌号,那是陈东升和别的女人曾经的行程。
信封里还附带几张照片,是苏慧去调取监控时拍下来的,照片显示,陈东升和一个女人先后进了酒店。
自从知道丈夫不忠后,他们再也没亲密过。当然,很多年前,两人之间的共同语言,除了孩子没有其他。
“这些,够不够让法官考虑,一个‘道德瑕疵’的父亲是否适合抚养孩子?”苏慧试图扳回一局。
陈东升脸上阴晴不定,拿起纸张瞥了一眼,并嫌弃地丢在桌子:“又来这一套?你以为拿出些莫须有的东西,就能改变什么?这只是正常的出差。公司都有报备。”
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陈东升无数次为自己辩解,可苏慧没有信一次,他尝试说服自己,苏慧病了,严重无比。
刘律师看着两人剑拔弩张,连忙挤出一点笑意,插话道:“咱们都冷静一下。根据陈先生提供的证据,您在患病期间,确实有过一次对女儿的过激行为。从法律角度讲,这一点对争取抚养权非常不利。而照片,确实不足以证明他们存在不正当关系,当时两人在开线上会议,其他同事皆可证明。”
他稍作停顿,看了眼面前脸色渐渐苍白的女人,继续道:“另外,您也多年没有外出工作,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法院可能会担心您无力独立抚养孩子。”
“当然,您这些年为家庭付出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陈先生也同意就此给予补偿,我们初步商议的是七万元,作为对您全职家务劳动的一点弥补。”
七万?多年24小时无休止,十年爱情婚姻的殚精竭虑,最后只获得几万元补偿?
苏慧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角倏地闪过一点晶莹的水光,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她倏然抬手,用指节极其利落地抹去那滴尚未坠落的泪:“你可真狠啊。婚,我离定了。孩子的抚养权,我也争到底。”
苏慧微微扬起下巴,站直身子,直直地看着沆瀣一气的他们:“我们走着瞧。”
她想要尊严,也想要女儿,可快速解脱是第一步,之后从长计议。
说完拿起笔,行云流水地签完字。
走出大门,苏慧只觉得喘不过气,眩晕无比,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必须站起来。
可她该从哪里站起来?
不远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妈妈~”
是晴天,女孩由远及近,小跑着扑到妈妈怀里。可眼前的温暖很快被抽走,苏慧抬头一看,是孙柔,陈东升名义上的秘书,实际上,进入酒店房间的那个女人,便是孙柔。
陈东升一直否认他们的关系,说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苏慧心里如明镜一般。即使她猜测有误,孙柔肯定想上位,要不然不会趁着丈夫醉酒后,举止亲密地掺扶回家,还故意摆到她的眼前。
眼下,孙柔抱着晴天,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得意,声音扬得又轻又亮:“陈总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把晴天送进那所顶尖的国际私立小学。资质、资源、眼界,哪一样不是你这种人能给的?她往后的人生,注定是要全面发展、光彩照人的。”
她略作停顿,目光轻飘飘地从苏慧身上掠过,又继续说道:“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争晴天?”
苏慧原本一直低着头看晴天,一听到这话,眼睛里先前还蒙着一层涣散的灰雾,此刻却骤然清明起来,像是被什么点燃,亮得惊人:
“你说得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到时候且走且看。”
“也许到时候晴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而你能不能拿一个名份,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
孙柔气急败坏,哑口无言。
苏慧低头对还在哭得梨花带雨的晴天说:“妈妈要离开了,过一段时间来看你,你要乖乖的。”
即使心如刀割,她也要放手。
街上的人潮依旧流动,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谈笑声、店铺的音乐声,全都混在一起,嗡嗡地往她耳朵里灌。
婚姻一场,她输得一无所有,感情、金钱、青春和时间。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苏慧痛哭流涕,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
与婚姻解绑之后,苏慧第一件事便是找工作安身。
在人潮汹涌的招聘市场,苏慧抹着汗,投递了一份又一份简历,聘官扫了一眼她的毕业证,又抬头打量她,随即把简历搁到一旁,敷衍着说道:“有消息会通知您。”
苏慧知道,不会有什么消息了。
这是HR委婉的表达拒绝的一种说法,这段时间,她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饱含希望,最后失望而归。
南城大学是一所名校,可毕业证的光环早已消失,十年婚姻像一块橡皮擦,把她曾经光鲜抹得干干净净。三十二岁,没有一技之长,夹在应届生和资深员工之间,像货架上快过期的商品,无人问津。
苏慧开始翻找那些“不限经验”的岗位,为了糊口,她也会找点兼职。除了自身开销,她也得照顾着家里,一个卧病多日的父亲和一个垂垂老矣的母亲,让她这段日子难上加难。
流水线工厂里,苏慧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掉的机油。
苏慧开始惊醒,如果把自己的身段继续放低,可能再过十年,她还坐在这张塑料凳上。她必须作出改变,跳出眼前的泥淖。
苏慧报了个夜校,下班后挤两小时公交去上课,学习职场基本技能。那时候的她常常睡眠不足,累到眼皮睁不开,常常掐着大腿不让自己睡着,强忍着继续听课。
悬梁刺股,边上课边做笔记,似乎回到大学时期。可免不了有时候还是会睡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因为困倦歪歪扭扭,像极了她摇摇晃晃的人生。
夜校结课那天,她把工牌留在流水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