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三个月后,苏慧争取到了一个面试机会,为此,苏慧隆重装扮,准备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会议室里,苏慧正襟危坐,后颈却渗出一层薄汗。面试官是一个矮胖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如厚重的玻璃瓶,他们之间鲜有目光交汇,苏慧很难猜透对方的想法。
“这些年做了什么?“男人翻着她的简历,头也没抬地问着流水线的问题。
“家庭主妇。”
男人抬了下眼镜,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又滑向简历。那眼神她太熟悉了:了然,评估,然后是隐晦的失望。是不是这场面试意味着无戏?
临期商品谁想花重金购买呢?超市里的一贯做法是,要么打包促销,要么退货处理。
“32岁,十年家庭主妇?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你的竞争对手是22岁的应届生,他们比你便宜,比你有精力,比你更好塑造。你唯一的优势是什么?哦,丰富的买菜做饭经验?”面试官面带讥讽,十分不屑地问道。
即使这场面试无疾而终,苏慧也要为家庭主妇挽回颜面。再者即使她被录取,也不屑与如此同事共同谋事。
苏慧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说:“家庭主妇精通成本控制、多线程任务管理、危机公关和情绪劳动。您看不起家庭主妇,想必公司并不需要。”
“我并非您想象中那个只会买菜做饭的家庭妇女。我所具备的技能,与一名优秀的运营总监、项目经理或客户主管相比,在本质上别无二致,甚至要求更高,因为它一周24小时无休。”
“您公司所需要的‘人才’,或许定义狭隘,只认可在商业环境中被明码标价的能力。而我的能力在家庭这个‘无薪经济体’中得到了极致发挥,它们同样真实、强大且具有极高的转换价值。您不需要,不是它的遗憾,或许是您的损失。”
“千言万语一句话,别小瞧家庭主妇。”
说完,拿包走人,留下目瞪口呆的面试官。
后来苏慧意外收到了闪浪的面试通知。
闪浪是国内头部视频平台,面试的是旗下子公司,以孵化现象级网红和打造创新直播内容著称,很多人的梦想在这里含苞待放。
这次面试的是一个孕妇,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翻文件的速度很快,当时苏慧不知道,这便是未来的领导,爱丽丝。
爱丽丝再次问及那些年的空白时,苏慧换了一套说辞,说在照顾女儿的期间接了些文案策划的兼职。
她说得半真半假,说实话的谎话才最容易让人信服。道德和生存面前,不值一提。撕下脸面,先好好活着,再体面地有尊严地活着。
爱丽丝翻动着手中的简历,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后,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个岗位我们有很多候选人,他们比你年轻有活力,你回去等通知吧。”
苏慧心里一沉。又是这样的话,又是熟悉不过的婉拒。不过闪浪的面试官倒还爽快,当场就告知了她结果,免得又得徒劳等待几日。
苏慧低声说了句“谢谢”,拿起简历站起身离开。
幸运女神终于站在了苏慧这边。苏慧成功入职了闪浪行政部,想起来那天的面试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苏慧都已经准备放弃,可拿起简历走到门口时,一个声音从心底钻出来:再试一次,就一次,别就这样放弃啊。
苏慧停下脚步,放下搭在门把上的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是的,现在确实很多应届生,他们年轻、有活力,选择也多。而我不一样,我没有退路,我要努力赚钱,争夺女儿抚养权,所以每一步我都会全力以赴,一个工作,别人做六分就行,我一定会做到十分。”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爱丽丝微微隆起的小腹,语气变得柔软:“你也即将成为母亲,也知道孩子的重要,为了孩子,妈妈会由普通人变成超人。”
几天后,邮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闪浪科技。主题行写着:录用通知。
没人知道,苏慧看到邮件时,泪流满面。
可初入职场,并非一帆风顺。
“听说她32了?怎么来干这个?”
“估计是关系户吧,看起来啥也不会。”
苏慧端着杯子走进茶水间时,常常听到几句毫无遮拦的零碎对话。爱讨论八卦是人的本性,但八卦对象落在自己身上,她也选择视而不见,平静地接完了热水。
一盆花刚换盆,不会急着张扬枝叶,更不能想着开花。最先要做的,是默默地往下扎根,稳住心神,在看不见的泥土深处一寸一寸生长。
人没必要为无中生有的小事消耗心神,那些吹过耳边就散的风声,不值得她停驻,更不值得她低头。
实习期工作内容简单明了,无非是整理文件、准备会议室,填写流程单,还有随叫随到的一句话:“哎,那个谁,把这个弄一下。”
刚开始时,行业里的那些专业术语,苏慧云里雾里,她想去请教别人,对面的人总是高谈阔论一番,苏慧边记边点头。对方看到她这番懵懂的模样,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跟你说了也白说。”
她是公司小白,如透明层般存在。
不过,也有一人例外,她叫唐爱,二十五六岁,比苏慧早半年入职,妆容精致典雅,常常红唇烈焰,栗色波浪卷发。
标准的职场都市丽人。
苏慧遇到流程上的疑难,会主动去请教唐爱。唐爱脸上淡淡地,语气也谈不上热络,但最终还是会简明扼要地指出关键点。
慢慢地,她越来越上手。
行政部的前辈看不上订盒饭、收发快递的杂活,苏慧甘之如饴,正因为这些细节,她记住每个人的咖啡口味、忌口,也摸清各部门主管的作息规律与脾气深浅。
为了完全融入环境,她彻头彻尾地伪装自己。
在和陈东升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她抑郁缠身,夜里辗转难眠,药物成了日常,常做噩梦,食欲也一日差过一日。最绝望时,她曾站在小区顶楼的风口,望着脚下车流,想到纵身一跃。
人死了就解脱了。可人死了,问题还能解决吗?她还有女儿,还有父母。
也许,或者,世上还有她不知道的人,还爱着她吧。
后来,她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按时吃药。再后来,她喜欢上穿男装,相比女性着装讲究的得体显身材,男装更利落更沉稳更实用,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如今她慢慢痊愈,男装却成为再也脱不掉的铠甲。
于是,在一群妆容精致、衣着鲜亮、满脸胶原蛋白的年轻同事中间,苏慧总显得格外不同。她剪着短发,一身挺括的衬衫与长裤,背影清瘦,像一把不出鞘却自有锋芒的刀。
长裤,平底鞋,苏慧觉得舒坦极了,在办公室里雷厉风行,走半天也不会累脚,也不担心走光。
女性的穿着,多数是为了取悦自己,这样的装扮,她很喜欢。
大多时候,她素颜朝天,偶尔淡妆上身。部门里,因她年纪稍长,大家都默契地叫她“苏姐”。
苏姐是一个称呼,苏慧期待着有一天,大家这么叫她,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她是妥妥的部门一姐。
这天,苏慧被派去给运营部张磊经理送一份重要文件。运营部负责各个直播间直播的日常,与行政部不在一个楼层。
整座闪浪大厦,上下有十多层,除去外包和对外出租的楼层,闪浪足足占据了十个楼层。闪浪是一家大平台,当时苏慧知道自己即将在这座平台上绽放光芒,内心激动可想而知。
苏慧上楼到了运营部,弯弯绕绕,瞬间迷了路,随意拉起了一个小哥问路。苏慧有点急,因为梁华指派任务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文件紧急十足,让她立即送去。
小哥头也没抬,指了指前面方向一间直播间。苏慧匆匆道谢后,大步向直播间走去。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闯祸了,此时正在直播。可苏慧没留神踢到了门口一架闪着蓝光的设备,只听“吱——”的一声锐响,一道高分贝噪音猛地在直播间炸开了锅。
助手紧急暂停了直播。
一时之间,整个直播间里的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幽怨地瞧向罪魁祸首。苏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苏慧很是茫然。
犯错的人,往往都是无辜的。苏慧是无心之举,连忙道歉,并说明来意。可公司对于头部直播来说,暂停一分钟,损失消耗巨大,她的真诚道歉,可得不到别人的怜悯。
职场是没有温度的社交。大家因为一场利益走到一起,也会因为利益分道扬镳。
张经理做事情风风火火,脾气也是呼之即来,这会儿更是火冒三丈。他一把拽住苏慧的胳膊,径直拉出了直播间,在门口劈头盖脸地开骂,什么蠢得像猪,笨蛋之词全部冒了出来。
怒不可竭。青筋跳动。
苏慧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发抖,硬是把眼眶的几滴眼泪给逼退了回去:“对不起经理,是我太冒失了。您说得对,我下次一定注意,绝不再犯。”
苏慧想哭,但绝不能在这个地方哭,职场不相信眼泪。况且确实是她失误在先,如果公司因为这件事辞退一个实习期的员工,一切有理有据。
张经理继续骂得唾沫横飞。
苏慧没忍住,笑得眼泪飙了出来。
这年头,屎难吃,几千块钱工资也难挣啊。
在张经理不依不饶时,一个平静的男声插入:“张经理,设备调试好了,直播早就正常开始了,大家在等你。”
苏慧抬头,猛地呆住了。
这人他见过。
张经理看到男人,把嘴里还没吐完的抱怨瞬间咽了回去,脸上堆起了笑,连声应着:“来了,来了。”
最后还狠狠地留下一句话:“下次有事别找我!”说完匆匆跑进直播间了。
苏慧第一次从一个人的脸上,解读了什么叫鬼脸,什么叫脸色。
苏慧愣在原地,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脸中回过神,只见那男人已走到她面前,递来一包纸巾。
他的声音柔柔地:“公司走廊结构是有点复杂,下次让同事带你熟悉一下。”
见她仍怔怔的,他又放缓了些语气:“把眼泪擦擦,别在意,这里每个人刚开始都这样。”
语气像是哄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一眼万年,瞳孔里透着无法描述的深意。
他说着,手自然地抬起来,似乎想替她抹去那将坠未坠的泪珠。苏慧此时猛然惊醒,习惯性向后缩了一下,慌忙接过纸巾,低下头含糊地道了声:
“谢……谢谢……”
男人的眼神,可以以假乱真到,看一条狗都觉得深情的地步。
况且,我们应该不熟吧。苏慧心里想。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自从离婚以来,她将自己锁得死死的,与任何人,特别是男人,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
男人的手在空中顿住了,随即收回,没再多说什么。他似乎也反应过来,此时,他们在何处。
转身离开后,苏慧听到周围同事和他打招呼,喊他沈工。
沈工?这是何许人也?为何在公司里不常见到。
苏慧回到工位,忙不迭地在公司群里查询,公司里姓沈的男性只有一个,他的全名叫沈默,是技术部总监。
这段日子,她在各个部门走动,唯独没见到他,打探后才知道,原来前段时间公司安排他出差了。
原来如此,难怪阴差阳错没有见到面。
他们的初次见面有点魔幻。那时在沈默眼里,她是不管不顾一心求死的女人。
那是在刚入职闪浪不久的一个晚上。台风刚刚离境,残余的风依旧嗡嗡地吹。道路上人烟稀少,桥头有一盏昏暗的路灯。
苏慧站在桥栏边,短发在脑后翻飞,衬衫下摆灌满了风,扑簌簌抖个不停。
她松开掌心,几片碎纸立刻被气流卷走。这是那张不平等的离婚协议书,此时,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踮起脚尖,上半身探出栏杆。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慧还没反应过开,一双手臂突然箍住她的腰,力道很大。天旋地转间,男人一起摔在粗糙的桥面上,稳稳地接住了苏慧。
苏慧抬头,对上男人惊魂未定的眼睛。他额前的碎发被汗黏成几缕,穿着白T恤和短裤,拖鞋在挣扎中掉了一只,露出脚趾。
她恍然大悟,哈哈笑出声:“你以为我要跳河?”如果时间再往前推移,回到那段和陈东升大吵大闹的时光,她是有想死的念头,那时候,两人估计能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场景,可如今苏慧只觉得他是热心市民。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另一只箍在她腰上的手指还没松开:“要不然你弯腰干嘛。”他笑了一下,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光。
“我就是想把那个碎片纸张扔掉而已。”说完苏慧指了指夹在缝隙的那点白。
男人忙不迭地站起,两步走到那个位置,手轻轻一伸,便拿起那张纸,丢到河里。风突然换个方向,白点很快消失在黑色里。
苏慧道了声谢,挥手道别,夜里男人的轮廓不清晰,画面飘渺十足,像极了他们不伦不类不按套路出发的关系。
好在刚才在办公室偶遇,男人的面庞一览无余。凭借着声音和身形,她一眼就定位出来。
人长得不错,但就是爱多管闲事。
这是苏慧对他的第一印象。
方才被张经理口吐莲花,让苏慧情绪有些波动,她低头看了看表,正好到了该吃药的时间。
抗抑郁药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疗程,如今她的睡眠已经安稳,饭菜有了滋味,那些曾经被遗忘的喜好也悄悄复苏,一点点回到生活里。
她,苏慧,重生了。
吃药一事,苏慧一般都躲躲藏藏,不敢让同事知道。眼见四下没人,她拿起装药的小包,轻手轻脚走向楼梯间。
楼梯间是很多男同事的吸烟圣地,也是她的吃药基地。此时基地正空无一人,正是绝佳时机。
苏慧抓紧机会,从药板中按出几粒药,仰头送进嘴里,等吞咽时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带水。
她试图靠唾液硬咽下去,可刚才与张经理一番周旋,早已口干舌燥。药片黏在喉口,不上不下。她用力吞咽,喉咙却猛地一下被药片卡住了。
她顿时呼吸困难,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死死抠住脖颈,脸迅速涨红,眼泪失控地涌出。
什么叫马失前蹄,也许当前就是最佳演绎。据说人窒息道死亡就在一瞬间,苏慧绝望的想到,不会此地就是她的葬身之地,而她死后,会不会成为大家叹息的笑柄呢?
就在她腿软下滑的一刻,有人从身后一把接住了她,紧急做海姆立克急救法,手臂箍住她的腹部,一下、两下……急促而稳妥地冲击着。终于“咔”地一声,药片混着酸水吐了出来。
苏慧虚脱地咳出眼泪,抬头一瞧,发现救下他的人是沈默。
他额角沁着细汗,呼吸还未平复,眼神里还留着方才的慌乱,他皱着眉急急说道:“就被批评而已,不至于又寻死吧。”
他又误会我要自杀?两次都被他救下?苏慧连忙否认说没有没有,只是被呛到。
沈默稍稍松了口气,拍拍手站起来:“没有就好。”
说着正要伸手去帮忙捡包。一想到包里有不可示人的秘密,苏慧抢先一步拿起包,头也不回地快步逃离,只留给他一个仓促的背影。
沈默望着她消失在一排排方格工位之间,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句:“真是一个傻女人。
眼下,她的三个月实习试用期即到。
苏慧只想着转正,这几个月,她一直加班加点,一丝不苟地完成上司梁华交待工作。
可不久前误闯直播间的事情,估计会给领导留下不好印象,极大可能威胁到转正事宜。
面试她的爱丽丝是行政人力两个部门的领导,而梁华是行政部主管。
连续对着电脑两个小时,苏慧头昏脑胀,正揉着脑袋,抬头便撞上了梁华的目光,对方二话不说,顺着目光走了过来。
阳光斜切进办公室,百叶窗的条纹影子烙在梁华后颈。他靠得很近,俯身指着苏慧电脑上的图表,另一个手肘压着苏慧的椅背,空气一下子浑浊起来。
苏慧后背绷直,一动不动。
这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