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四月末。
一阵剧烈的颠簸将朱慈烺从混沌中惊醒。
刺骨的寒意顺着车厢底板的缝隙钻进来,混杂着马匹的汗臭、皮革的腥膻,还有一种他从未闻过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气味。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马,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融合。
一股记忆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大明太子朱慈烺。那是无尽的宫阙楼台,是繁复的礼仪典章,是父皇崇祯帝那张日益憔悴却依旧严厉的面孔,是先生们絮絮叨叨的圣贤之道。最后,是北京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母后周皇后决绝的泪眼,以及几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和侍卫,将他塞进这辆破旧马车,混在溃逃的人流中,仓皇南奔的惊惧与绝望。
另一股记忆则来自一个陌生的灵魂,来自一个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那里有轰鸣的钢铁巨兽,有瞬息千里的信息传递,有名为“历史”的冰冷记载——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父皇已于三月十九日自缢于煤山,大明王朝……事实上已经亡了。而他自己,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命运多舛,生死不明。
“不——!”少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明悟的低吼,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昏暗摇晃的车厢,窗帘低垂,偶尔被风吹起一角,掠过外面灰暗的天空和凋敝的田野。车厢角落里,一个穿着破烂绯袍、官帽歪斜的中年官员正打着瞌睡,随着马车摇晃。
他是谁?哦,对了,是鸿胪寺少卿高梦箕。是奉了南京兵部的命令,北上“迎接”太子的一员。但朱慈烺(融合后的灵魂本能地占据主导)能从他那闪烁的眼神和敷衍的礼节中,感受到一种复杂的轻视和疑虑。
马车猛地又是一个颠簸,几乎将高梦箕甩下座位。他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正好对上朱慈烺那双漆黑、深邃,不再带有惊惶,反而透着一种冰冷审视意味的眼睛。
高梦箕吓了一跳,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连忙挤出一丝谄笑:“殿下您醒了?可是被颠着了?这路实在难走,溃兵流民太多,惊了马……您再忍耐片刻,很快就到浦口了,过了江,便是南京地界,就安稳了。”
朱慈烺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高梦箕,那目光让久经官场的高少卿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透了。
短暂的沉默后,朱慈烺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外面情形如何?”
“啊?哦……还好,还好……”高梦箕支吾着,“就是些逃难的百姓,有些乱,不妨事,护卫们能处理。”
“是吗?”朱慈烺微微支起身子,不顾高梦箕“殿下小心”的劝阻,伸手掀开了身旁的车帘。
更加清晰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
这哪里是“有些乱”?
官道之上,泥泞不堪,挤满了拖家带口、面色麻木的逃难百姓。哭声、喊声、呻吟声混杂一片。不时有衣衫褴褛、手持锈蚀兵刃的溃兵如同饿狼般冲入人群,抢夺着可怜的行囊,甚至拖拽年轻的妇人。路边沟壑中,偶尔可见倒毙的尸首,无人理会。
护送的几十名明军官兵,只是勉强维持着车队不被冲散,对于道旁的惨剧,大多视若无睹,甚至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这就是大明江山!这就是他朱家治下的子民!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愤怒猛地攥紧了朱慈烺的心脏。既有原主残存的感情,更有来自后世灵魂对这段惨痛历史的知悉与痛心。
就在这时,车队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和凄厉的哭喊,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高梦箕惊惶地探出头去。
一名骑兵打马奔来,脸上带着慌乱:“大人,不好了!前面有溃兵设了卡子,抢红了眼,和咱们的弟兄动上手了!”
话音未落,前方已传来兵刃交击的铿锵声和惨叫声。
高梦箕吓得脸色煞白:“快!快护驾!退!往后撤!”
然而后面也挤满了难民和车辆,根本无路可退。护卫队显然人数劣势,且战且退,眼看就要被冲散。
混乱中,朱慈烺看到一名溃兵头目模样的壮汉,一刀劈翻了一名试图阻拦的明军护卫,狞笑着朝太子车驾冲来,目光死死盯着这辆看起来最“豪华”的马车。
“娘的!这车里肯定是肥羊!抢了它!”
高梦箕尖叫一声,几乎要瘫软在地。
死亡的阴影骤然降临。
但就在这一刻,剧烈的恐惧反而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朱慈烺脑中最后一丝混沌与迷茫。两世记忆完成了最后的融合。
他不再是那个深宫中长成的柔弱太子,也不再是那个只能旁观历史的异世来客。
他是朱慈烺!是大明帝国的太子!是此刻,这片苦难土地上,亿兆汉民最后的希望所系!
就在那溃兵头目脏污的手即将抓住车辕的瞬间——
“放肆!”
一声清冽、冰冷,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怒喝,如同惊雷般从车厢内炸响!
那溃兵头目猛地一愣,动作下意识地停住。他愕然抬头,只见车帘彻底掀开,一个身穿明黄服饰、面色略显苍白却身姿挺拔的少年,正目光如刀地凝视着他。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他这种底层军汉从未接触过、却本能感到畏惧的煌煌天威。
朱慈烺一手扶着车门,稳住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另一手指着那愣住的头目,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混乱:
“孤乃大明太子朱慈烺!”
“国难当头,尔等身为大明军士,不思报国杀敌,反而劫掠百姓,惊扰国本,该当何罪?!”
“九泉之下,尔等有何面目见太祖高皇帝?!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声声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无论是溃兵、难民、还是残余的护卫,全都惊呆了,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下。
大明太子?
那个溃兵头目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源自本能的惶恐。他握着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现场,出现了一刹那诡异的寂静。
只有少年太子那虽显稚嫩,却已然带着凛然之气的声音,在残阳如血、尸骸遍野的官道上回荡。
高梦箕瘫在车厢里,张大嘴巴,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年轻的储君。
朱慈烺深吸一口冰冷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路,再也无法回头了。
南明乱世,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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