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五章 寒夜与血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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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荒的冬夜,是白毛风攥着刀子劈下来的。

风裹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玻璃,疼得人睁不开眼;卷着冰碴子撞在破窗户上,“簌簌”响得像有东西在扒门,仿佛下一秒就要撞进来,把屋里那点裹着草药味的暖意啃得一干二净。

楚念乔缩在阁楼的薄被里,被子里塞的还是前年的旧棉絮,硬得像板结的冻土,压在身上又沉又冷。她把那半枚弹头捂在掌心,金属的凉透过体温慢慢化开,倒成了这寒夜里唯一的念想。楼下,娘沈木棉的咳嗽声裹在被子里传上来,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被拽得发颤,每一下都扯得夜更静,也扯得念乔心头发紧。

突然,“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声砸破了死寂,力道大得让门板都在晃,带着股不顾一切的慌。

不是风,是真有人在敲,敲得急,敲得乱,像要把这破屋敲塌。

念乔猛地坐起来,心口“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这时候、这天气,谁会来?

是马金花又来找茬?

还是……她来不及细想,抓过搭在床头的棉袄,胡乱往身上裹,趿着鞋就往楼下跑。

沈木棉也醒了,挣扎着坐起来,昏沉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咋了?这时候谁还来?”

念乔凑到门缝边,借着窗外雪光往外看——风雪里立着个几乎被雪埋住的人影,头发上的雪化成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冻得发紫的手还在拍门,声音抖得像筛糠:“念乔姐!开门!求求你!出事了!牛犊掉冰窟窿里了!”

是张小草,隔壁宿舍的女知青。

农场的耕牛金贵,刚下的牛犊更是宝贝疙瘩。

念乔心里一沉,她知道张小草说的河泡子——开春冰面本就酥,又在风口上,去年就有人掉进去过。

可她更知道,要是牛犊没了,马金花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娘俩本就悬着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我去看看!”念乔拉开门栓,冷风裹着雪灌进来,呛得她直咳嗽。

“别去!”沈木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发颤,“那冰窟窿邪性!风又大,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也是送死!”

念乔攥了攥娘的手,掌心全是冷汗:“娘,我不去,马金花会把咱们赶出去的。”她挣开娘的手,抓起墙角的麻绳和粗木棍,转身就扎进了风雪里。

张小草跟在她身后,哭哭啼啼地说:“我就想牵它去背风处,没想到冰面裂了……”

河泡子离仓库不远,可在这能见度不足三尺的暴风雪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风推着人走,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趾发麻。

好不容易摸到河泡子边,念乔借着雪光一看,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面上塌了个黑黢黢的窟窿,小牛的哀鸣从水里传出来,微弱又绝望,像小猫在叫。

张小草和两个男知青站在岸边,急得直跺脚,却没人敢往前挪一步——冰面还在“咔嚓”响,裂纹以窟窿为中心,像蜘蛛网似的往四周爬,看着就吓人。

“绳子给我!”念乔把麻绳一端紧紧捆在自己腰上,另一端塞给最壮实的那个男知青,“拉紧了!我去够它!”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口像被冻住了似的疼。

她趴在冰面上,一点一点往窟窿边挪,身下的冰面跟着她的动作“咯吱”响,像是随时要碎。

离窟窿越来越近,刺骨的冰水气息扑面而来,冻得她鼻子发酸。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小牛扬起的蹄子时——

“咔嚓!”

一声脆响,比枪声还刺耳!

她身下的冰面猛地裂开来,像张要吞人的嘴!

念乔整个人往下坠,冰水瞬间没到胸口,彻骨的冷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沉重的棉袄吸了水,拖着她往水里沉。

她想喊,却被冰水呛进喉咙,窒息感和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

“拉!快拉!”岸上的人惊呼着拽绳子,可她下沉的力道太大,绳子被绷得笔直,眼看就要从手里滑出去。

就在这时候,风里突然传来踩雪的“咯吱”声——一道黑影从雪幕里冲出来,动作快得像扑食的鹰!

那人一把扑倒在没裂的冰沿上,半个身子悬在窟窿上方,伸手就攥住了念乔的手腕!

是周暮生!

他的金丝眼镜早被雪糊住了,干脆摘了扔在雪地里,镜片摔在冰面上,碎成了两半。他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冻得发紫,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另一只手死死抠着冰沿,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却没松半分力气。

“使劲拉!”他朝着岸上嘶吼,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两个男知青这才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往回拽绳子。

周暮生咬紧牙关,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硬是凭着一股狠劲,一寸寸把念乔从冰水里拖了上来。

一脱离冰窟,念乔就瘫在冰面上,浑身抖得像抽风的筛子,牙齿磕得“咯咯”响,嘴唇冻得乌紫,几乎要晕厥过去。

周暮生迅速解开自己的外袄——早被雪和冰水浸透了,冷得像铁皮——裹在念乔身上,然后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转身就往仓库跑。

他的胳膊上沾着冰碴子,却把念乔裹得严严实实,脚步踉跄,却没敢停半分。

沈木棉在门口盼着,看见周暮生抱着冻得像冰棍似的女儿回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她扑过去抱住念乔,手摸到女儿的胳膊,冰得像块铁,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的娃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咋活!”

“生火!烧热水!把所有干衣服都拿来!快!”周暮生把念乔放在干草铺上,语速极快地说。他的声音因为急促和寒冷而发颤,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只是脸色更白了,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蹲下来,握住念乔冻僵的手,用力揉搓着,从手指到手腕,再到胳膊,动作又快又有力,想帮她活络血脉。

沈木棉慌乱地去生火,煤球炉子“呼”地燃起火焰,小小的窝棚里顿时弥漫着煤烟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总算有了点暖意。

过了好一会儿,念乔的颤抖渐渐平息,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暮生这才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身体却猛地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旁边的土墙,才没摔倒。

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他胸腔里滚出来,像有东西在扯他的肺。

他弯着腰,手撑在地上,指缝里攥着的干草都被捏碎了,咳得浑身发抖,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过气。

显然,刚才的冰水浸泡和拼尽全力的救人,把他深埋的旧疾——那咳了多年的肺病,彻底引爆了。

沈木棉端着热水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周工程师!你这是咋了?快喝点热水!”

周暮生摆了摆手,刚要说话,又咳得弯下腰,脸憋得通红,嘴角竟渗了点血丝。他摆了摆手,声音微弱:“没事……老毛病了……”

“还说没事!”沈木棉急了,“你快把湿衣服换了,不然要冻坏的!”她转身去翻箱子,找出几件旧棉袄棉裤——虽然有些不合身,却是唯一能穿的干衣服。

周暮生想拒绝,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他几乎喘不上气,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沈木棉把衣服递给他,背过身去。

周暮生颤抖着手,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蓝色工作服,扣子解了好几次才解开,露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脊背,上面还留着几道旧伤疤,像爬着几条小蛇。

念乔在昏沉中被他的咳嗽声扰醒,微微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火光晃过,她看见周暮生的棉袄内衬里,一缕暗红的线勾着个物件——是枚玉簪!

簪头雕着朵木棉,花瓣纹路清晰,玉色深得发暗,像浸过血,在火光下泛着幽光。那簪子被缝得极密,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紧紧贴在他心口,像长在肉里似的,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念乔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玉簪的模样,像极了娘偶尔对着发呆时描述的物件——娘说过,她年轻时有支玉簪,雕着木棉,后来丢了。而且这玉簪的材质,绝不是普通玉石,簪体上隐约有细密的纹路,像舆图,又像经络,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

周暮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猛地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干棉袄“唰”地套在身上,遮住了那枚玉簪,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念乔的错觉。

可他的咳嗽没停,反而更剧烈了,身体烫得惊人,显然发起了高烧。

他扶着墙,踉跄着跌坐在干草堆旁,头无力地向后仰去,眼睛紧闭着,眉头紧锁,像被无尽的梦魇缠住了。

念乔挣扎着想坐起来,沈木棉刚端着热水走过来,周暮生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念乔的手腕!

他的手滚烫得像烙铁,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攥得念乔生疼。

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吐出断断续续、滚烫而模糊的呓语:“爹……老椴树下……簪子挖着了……”咳了两声,声音更碎,“当年拦日军……烧样本库……毒烟呛的咳痨……我不悔……”他的头无力地摆动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可沈家……沈家的债……我咋还啊……”

突然,他攥念乔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像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又像在拼命守住什么:“资料!不能丢!绝不能丢!”

资料!

这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窝棚里的暖意。

念乔浑身一僵,手腕被攥得生疼,可这点疼,远比不上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资料?什么资料?竟让他在高烧昏迷、连自己都顾不上的时候,还死死记着,拼了命也要守住?

她胸口还贴着那枚冰冷的弹头,而眼前这个男人,心口缝着娘丢失的玉簪,嘴里念着沈家的债、不能丢的资料。

这些碎片像一张网,迅速收拢,将她牢牢罩在其中,让她喘不过气。

窗外,暴风雪还在咆哮,卷着雪沫子撞着窗户,仿佛要把这小小的窝棚、这藏不住的秘密,都彻底吞没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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