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北大荒，春寒比往年更重。
场部墙上的标语又换了，红漆刷得刺眼，“反击右倾回潮”几个字比腊月的风还冷，路过的人都低着头，连说话都压着嗓子，生怕哪句错了，就被揪出来当“典型”。
空气里飘着股说不出的紧张，像暴雨前的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绾已经八岁了，身子还是弱，穿件洗得发白的小棉袄，领口卷着边，像株长在墙角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晃，却没断过根。
她不爱说话，总跟在念乔身后，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看什么都认真——看蚂蚁搬家，看野草发芽，连念乔教她认的字，都偷偷记在心里，写在田埂的泥地上。
那天场部小学的王老师来统计适龄孩子，站在田埂上问谁会算“三加五”，几个半大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周绾躲在念乔身后，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八。”王老师愣了，又问“九减四”，她还是小声答：“五。”连问了几个带余数的除法，她也没说错一个，只是说完就往念乔怀里缩，怕被人注意。
可这事还是传开了。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你看楚念乔的丫头，跟她娘一样，脑子邪性，成分那么坏，还敢学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可不是嘛，龙生龙，凤生凤，特务的后代能好到哪去？”这些话像针，扎得念乔心口疼，她只能更紧地把绾绾护在身边，不让她听见。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马金花耳朵里。
她那时还管着场部的“运动宣传”，听人说完，眼睛亮了一下，像毒蛇瞅见了兔子，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她等这一天等了好几年，周暮生没了，楚念乔像块硬石头，可这孩子，是楚念乔的软肋，是能戳疼她的刀子。
没几天，场部就开了批判会，土台子搭在晒谷场，底下挤满了人。
马金花穿件旧军装，腰杆挺得直，拍着桌子喊，唾沫星子溅到前排人的脸上：“有些孩子，仗着有点小聪明，就觉得自己比劳动人民金贵！这是资产阶级的小苗子，不掐断迟早要长成毒草！得查！查他们家平时教了些什么反动东西！查他们的根！”
她的手指突然指向角落，像根淬了毒的针：“楚念乔！你家周绾，谁教她算题的？是不是你跟你那右派男人，偷偷教她反动知识！”
周绾吓得小脸煞白，往念乔身后躲，小手紧紧攥着念乔的衣角。
念乔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最怕的事还是来了，马金花动不了她，就对绾绾下手，用“反动教育”的罪名，想把孩子彻底毁了。
晚上回到破仓库，绾绾缩在炕角，眼睛红红的，不敢哭出声。
念乔坐在炕沿上，手攥着娘留下的旧棉袄，指节泛白，连绾绾拉她的衣角都没知觉。
窗外的风“呜呜”地刮，像娘当年的咳嗽声，她喃喃地说：“娘，我还是没护住绾绾，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她不能等了。
马金花这次是铁了心要借运动整她们，再待下去，绾绾迟早要被拖进批斗会。必须走，离开北大荒。
可没介绍信，连农场的门都出不去；没粮票，走不了十里地就得饿死。
绝望像潮水似的裹着她，她抱着头，眼泪掉在地上，突然摸到衣襟里的血玉簪——冰凉的，沾着她的体温。
脑子里突然闪过周暮生的脸——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不会只留一枚玉簪当信物，他肯定藏了什么。
念乔猛地站起来，摸出那把当年给周暮生掘坟的小铁铲，铲柄上的木纹都磨平了，还带着点当年的土味。
她看了眼熟睡的绾绾，小眉头还皱着，像在做噩梦，心里酸得慌，却还是咬了咬牙，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荒原上的风还在刮，雪没化透，踩在脚下“咯吱”响。
念乔凭着记忆找到那棵枯椴树，树身上的裂纹更深了，像老人的皱纹。
她跪在地上，铁铲挖得手都麻了，虎口裂了，血渗到铲柄上，混着泥和雪，她却像没疼觉，只盼着能挖着点什么。
终于，铁铲碰到了硬东西——是那个朽了的布包，里面裹着玉簪和怀表。
她赶紧打开，玉簪还是凉的，怀表的玻璃裂着纹，表针早停了。
她攥着怀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壳，突然碰到个小小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像在心里炸了个雷。
表壳的底盖弹开了，里面没有齿轮，只有
一卷叠得极细的黄纸，还有几张折得平整的粮票。
念乔的手都抖了，小心翼翼地展开纸，纸太脆，怕一使劲就撕了，上面的字是毛笔写的，苍劲有力，不是周暮生的笔迹，密密麻麻记着几个地址，还有一串看不懂的数字和符号。
纸的最底下，有一行小字：“振庭绝笔，1951年秋。若遇大难，凭此觅生路，赎我周氏罪孽于万一。”下面跟着周暮生的字，清瘦得像他的人：“若万不得已，可循此路。父留。”
念乔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周暮生背着的，不只是他爹的罪，还有周家攒了半辈子的赎罪心思——这地址，这粮票，是周家父子早就备好的后路，周暮生一直藏着，等着她们母女用得上的这天。
她把纸和粮票揣进贴肉的口袋，粮票边缘磨毛了，印着“全国通用”，是好多年前的版，却还平整，看得出来一直被仔细藏着。
她把玉簪重新塞回衣襟，贴在心上，那点凉竟让她定了神。
回到仓库时，天快亮了，绾绾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
念乔蹲在炕边，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绾绾，别怕，妈带你走，这次一定带你走出去。”
风还在刮，可念乔的眼神不再迷茫，里面积满了破釜沉舟的劲——风暴来了，她不再准备躲，要带着绾绾，顺着周暮生留下的路，闯出这片困住她们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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