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木棉没熬过那年的冬。
她的身子早被忧惧和苦日子淘空了,像棵被霜打透的草,一场风寒就把最后一点劲都抽走了。
咳嗽从夜里缠到白天,起初是闷咳,后来咳得直不起腰,痰里裹着血丝,染红了擦嘴的粗布巾。
临终前那晚,她突然清醒了些,眼睛亮得不像快断气的人。
她攥着念乔的手,指节枯得像老树枝,却捏得极紧,力气大得让念乔疼:“念乔……妈要走了……有句话……你得刻在心里……”
念乔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她颤了颤:“妈,您说,我都记着。”
“别教她恨。”沈木棉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一字一顿,像在钉钉子,“不管以后出什么事……别教绾绾恨……咱们家的冤……到妈这儿……就了了……”
她的目光飘向炕角,那里躺着熟睡的绾绾,小胸脯轻轻起伏。
念乔知道,娘是想起了楚明澜——那年雪夜,他把铁盒和半枚弹头塞进娘手里,也是这么说:“别教她恨,活下去,盒里的东西比恨金贵。”
娘守了一辈子这个秘密,没敢打开铁盒,也没敢跟念乔多说一句过往,如今要带着这遗憾,埋进黄土里。
她还想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堵了回去,咳得她蜷成一团,嘴角又渗了血。
最后,她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绾绾那边偏了偏头,目光软得像化了的雪,在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闭了眼,手从念乔掌心滑下去,垂在炕沿边。
“别教她恨”这五个字,从此像根缰绳,牵着她在仇恨的边缘停下来,把所有力气都花在“活下去”上。
北大荒的冬还没走,雪还堆在屋檐下,仓库里的破窗户还漏风,可因为绾绾,这冷透的小窝竟有了点暖。绾绾身子弱,哭起来像小猫叫,风一吹就发烧,念乔的心总悬在嗓子眼。夜里她不敢睡沉,每隔半个时辰就摸绾绾的额头,把孩子往怀里搂,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冰凉的小手小脚;白天上工前,她会把熬好的草药倒进粗瓷碗,凉到温吞,才交给隔壁帮忙照看的大婶,反复叮嘱“少喂点,分三次”。
马金花的盯梢没断过。
有时在田埂上遇见,她会故意凑过来,眼神绕着绾绾的脸转,嘴里说“这丫头咋总没血色”,话里藏着刺,像在探绾绾的底细。
念乔从不接话,只低着眼干活,锄头抡得更狠,土块砸得粉碎,把所有的慌和怒都埋进黑土里——她像块被风雪磨过的石头,冷硬,却没那么容易碎。
日子熬着,绾绾竟慢慢长开了。
虽比同龄孩子瘦小,脸色总带着点苍白,可眼睛亮得像星星,会追着念乔的影子跑,会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等她能扶着墙走了,念乔开始做一件危险的事——教她认字。
没有课本,她就捡根枯枝,在仓库后的空地上写;没有纸笔,她就握着绾绾的小手,在冰冷的土炕上划。
教“天”,就指窗外的云;教“草”,就拔根野草让她摸。
她不敢点灯,只在月光好的夜里教,教完立刻用手把土炕上的痕迹抹掉,连一根草梗都不放过。
她还会编故事,把知识藏在里面。
比如绾绾问“雪花为啥是六瓣的”,她就笑着说“那是天上的水精灵,它们最讲规矩,总六个小伙伴手拉手下来,怕摔疼了自己”;比如看见田埂上的草药,她会蹲下来,指给绾绾看“这草叫蒲公英,花谢了会带小伞飞,可有些草长得像它,却有毒,碰不得”——说到这儿,她会顿一顿,侧耳听窗外的动静,确认没声音,才摸绾绾的头“记住它的样子,以后见了,离远点”。
每年清明前后,冰雪刚融,泥土还带着冻意,念乔会抱着绾绾去荒原深处。
老椴树的树干更空了,树皮掉了不少,她会在树下站一会儿,拔掉刚冒芽的野草,从怀里掏出个窝窝头,掰一小块埋进土里,有时还会放上一朵刚开的小黄花——是她在田埂边采的,不起眼,却能开好久。
她从不说话,只望着那片和周围没两样的土地,眼神远得像能看见过去。
绾绾会仰着头,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在看啥呀?”
念乔蹲下来,擦去绾绾脸上的泥,笑里带着点苦:“妈妈在看一个秘密。等绾绾长到能扛起锄头,能辨出有毒的草,妈妈再告诉你,好不好?”
她不教绾绾恨,不跟她说周暮生,不跟她说沈家的冤,可她在教绾绾怎么活——怎么认危险,怎么藏自己,怎么在这难捱的日子里,守住心里的光。
夜深了,绾绾睡熟了,念乔会从贴肉的口袋里摸出那半枚弹头。
金属凉得像冰,却被她焐得有了点温。
她把弹头贴在胸口,能听见绾绾细弱的呼吸,能想起娘临终的话,能想起周暮生最后看她的眼神。
“干干净净地活。”娘的声音像在耳边响。
念乔闭上眼,把弹头攥得更紧,也把绾绾搂得更紧。
活下去,保护好绾绾,让她远离仇恨,让她有力量活下去——这是她的战场,她一个人的,漫长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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