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冰的棉线,抽得人心里发紧,一天天在提心吊胆里熬着。
楚念乔把心事裹在棉袄最里层,见人只低着眼,连笑都省了——白天拼了命地干活,锄头抡得比男人还狠,土疙瘩砸得粉碎,仿佛要把心里的慌、眼里的泪,全砸进黑土里;夜里蜷在阁楼上,手总不自觉地覆在小腹上,那里一天天鼓起来,像揣了颗揣不住的星,是周暮生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悬在她心上的另一把刀。
沈木棉的愁绪堆在眼角,越堆越深。
她看着女儿颧骨一天天尖起来,肚子却慢慢隆着,夜里总听见念乔偷偷干呕,心就揪得疼。她不敢问,只悄悄把药罐熬得更勤——不是治咳嗽的草药,是托人从山那边换来的安胎方子,苦得能涩掉舌头;吃饭时,总把窝窝头里掺的那点玉米面,偷偷抠到念乔碗里,自己嚼着剌嗓子的麸子,浑浊的眼里藏着慌:她总觉得,这太平是偷来的,更大的风还在后头。
马金花的目光像黏在身上的蚂蟥,甩都甩不掉。
有时在田埂上遇见,那眼神会绕着念乔的肚子转两圈,嘴角勾着点说不清的笑,像在盯一块快到嘴的肉。
周暮生“没了”,她没松劲,反倒盯得更紧,念乔的肚子越大,她眼里的算计就越明。
北大荒的冬来得凶,雪下了三天三夜,把仓库的破窗户都堵了半扇。
念乔的产期,就赶在这最冷的夜里。
风跟疯了似的,拍着破窗户“哐哐”响,像有人在外面砸门。
念乔从梦里疼醒,小腹里像有把钝刀子在搅,一下下往骨缝里扎,疼得她浑身发抖,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身下的稻草都浸湿了。
沈木棉慌得手忙脚乱,摸黑点亮煤油灯,灯芯“突突”跳着,照得念乔的脸白得像纸。
“妈……疼……”念乔攥着娘的手,指甲掐进她的皮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
没有产婆,没有热水,连块干净的布都是沈木棉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里衣,用雪水搓了搓,还带着冰碴。
沈木棉强迫自己镇定,手颤巍巍地帮女儿揉着腰,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娃,再撑撑,快了,快了……”
疼了快半个时辰,念乔终于听见一声细弱的哭——像小猫叫,软得没力气。
她耗得连睁眼的劲都没了,只觉得怀里多了个温软的小东西,心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哐当”一声响。
门没插,被风一灌撞在墙上,冷风裹着雪沫子往屋里扑,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差点灭了。
马金花站在门口,身上落满了雪,拍了拍就往下掉,身后跟着个穿白罩衫的女人,戴个大口罩,只露着双眼睛,手里拎着个黑皮医疗箱,看着像卫生所的人,却没半点卫生所的温和。
“哎哟!这就生了?咋不早说!”马金花嗓门大,一进门就打破了屋里的静,快步走到炕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裹在旧布里的小婴孩,“我特意把卫生所的刘干事请来,给孩子看看,别冻着了!”
沈木棉下意识地想把孩子往怀里护,却被马金花用胳膊肘不动声色地顶开,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那个“刘干事”没说话,从箱子里掏出橡胶手套,“啪”地戴上,动作麻利得过分,弯腰就把孩子抱了过去。
念乔躺在炕上,眼皮沉得像挂了铅,看东西都是花的。
她只觉得那个白影抱着孩子往角落走,离了灯的亮,影子黑沉沉的;还听见医疗箱“咔嗒”响了一声,像开了锁,又像关了什么。
是错觉吗?
她想睁大眼睛看,可疼和累像潮水似的裹着她,意识又开始飘,连孩子细弱的哭声都听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孩子的哭声拽回神。
那个“刘干事”已经把孩子裹好了,放在她身边,布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个皱巴巴的小脸。
“是个丫头片子。”马金花凑过来看了眼,语气里带着点轻蔑,“哭起来跟蚊子似的,身子骨弱,可得仔细养,别到时候……”话说到一半没说下去,却意味深长地瞥了念乔一眼,又假意叮嘱了两句“多喝热水”,就带着那个白干事走了,门一关,把风雪和那股子让人不安的气息,都关在了外面。
屋里又静了,只剩煤油灯的火苗“突突”跳。
念乔挣扎着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孩子:小脸皱得像个小老头,眼睛闭着,呼吸轻得像羽毛,确实弱。
她伸手把孩子往怀里搂,指尖碰到孩子冰凉的小脸,心里却突然冒起一股慌——像丢了什么,又像多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那个白干事……她到底做了什么?
那短短一会儿的抱离,真的只是检查?
马金花那眼神,那没说完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钻进来:他们等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孩子?是不是……已经对孩子做了什么?
她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仔细看:眉眼像谁?鼻子像谁?新生儿的脸都一个样,她什么也看出来,只觉得心越来越沉。
沈木棉看着她发白的脸,急着问:“娃,咋了?”
念乔摇了摇头,把那个可怕的想法往肚子里咽——不管怎么样,这孩子现在在她怀里,她就得护着。她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孩子冰凉的小脸,泪水掉在孩子脸上,凉得孩子颤了一下。
“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女儿。”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发誓似的坚定,“妈妈会保护你,一定。”
她给孩子取名叫周绾。
“绾”,是系住的意思——她想系住周暮生留下的这点念想,系住这风雨里的一点暖,也系住这个刚落地就裹着谜团的孩子。
可她不知道,那个“刘干事”低头抱孩子时,指缝里藏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针,针尖沾着点透明的药,轻轻扎进了孩子的胳膊,快得没人察觉。
他们要的从不是调包,是要在她心上埋颗雷——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慢性的雷。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仓库里的煤油灯亮了一整夜。
楚念乔抱着孩子,睁着眼到天亮,怀里是温软的小生命,心里却压着个解不开的疑团,像块冰,冻得她连呼吸都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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