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春总来得怯生生的,背阴沟里的残雪冻得硬邦邦,像不肯退场的旧岁余寒。
风刮过荒原时还带着刀割似的劲,却悄悄裹了点泥土的潮味——是冻土要化的信号,可这暖意,却暖不透楚念乔心里的冰。
周暮生被带走的第七天,消息像荒草里的野火,没声没响就烧遍了农场。
有人说押送的卡车遇上了白毛风,在雪原里迷了路;有人说找到车时,司机和民兵冻得只剩半条命,唯独那个“右派”没了踪影——说是想跑,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雪沟,连尸首都没捞着。
楚念乔那时正蹲在井台边搓床单,冰水里的皂角滑手,她的手泡得发白,指节皱得像老树皮。
传话的大婶站在旁边,声音里裹着同情的叹:“念乔啊,你也别太难过……”
她的手没停,肥皂泡在冰水里炸开,又很快碎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极轻极轻地应了声:“哦。”
没有哭,没有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是无关紧要的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搓床单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三分,指腹蹭过布纹,磨得生疼。
到了深夜,农场的灯全灭了,只剩风在土坯房顶上“呜呜”地哭。
楚木棉在里屋的鼾声很轻,带着病后的虚。
楚念乔摸黑坐起来,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那枚血玉簪,簪身沾着的血早凝了,发黑,却还带着点他的温度;还有那块旧怀表,是雨夜他掉在泥里的,表针早停了,玻璃蒙子裂着纹,像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她没穿棉袄,只裹了件单衣,像一尾鱼似的滑出门。
怀里揣着布包,还有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铲——是之前刨冻土时用的,木柄磨得发亮。
她没去农场的坟地。
那里埋的都是“根正苗红”的人,有拓荒的老职工,有牺牲的民兵,周暮生不能去,也不属于那里。
她凭着记忆往荒原深处走,踩着残雪,深一脚浅一脚,直到看见那棵枯死的老椴树——就在救她的河泡子附近,树干空了半截,却还立着,像个沉默的标记。
就是这里了。
她跪在冻土上,小铁铲挖下去时“咚”的
一声,震得虎口发麻。土冻得硬,一铲下去只能刮下层皮,没一会儿,虎口就裂了,血渗出来,沾在铲柄上,又蹭到冻土上,红得刺眼。她却像没知觉,只是
一下一下,固执地挖着,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土里,很快就冻成了小冰粒。
坑挖得不大,也不深,刚够放下那个布包。
她把布包轻轻放进去,手指碰了碰怀表的玻璃蒙子,凉得像他最后那只手。
然后她把土填回去,用手拍实,再撒上一层枯草和残雪——这样一来,这片地和周围没什么两样,没人会知道,这里埋着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
这是一座无碑之坟。
没有名字,没有日期,没有一句碑文。
只埋着他的念想,她的牵挂,还有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跪在坟前,膝盖抵着冻硬的土,没哭,也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一遍遍摸那片新土——土还凉,却比她的手暖一点,像他最后攥着她的温度。
风卷着雪沫子过来,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她刚要起身,突然一阵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捂住嘴,蹲在地上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小腹处沉得慌,像揣了块小石子。
这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天搓衣服时,也突然累得直不起腰;吃饭时闻到咸菜味,也会恶心。
她那时只当是悲伤熬的,没往别处想。
可现在,一个念头像闪电似的劈进脑子里——月事,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了。
孩子?
周暮生的孩子?
她猛地僵住,手下意识地覆在小腹上——那里还是平的,却仿佛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是他留在这世上的骨血。
他临终前那句气若游丝的“保护好……孩子……”,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像惊雷。
原来他早知道?
原来他那时就预料到了,所以才拼着最后一口气立血契,才留下这句嘱托?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冻土里,溅起一点灰。
不是悲伤的哭,是带着酸、带着慌,还有点不敢信的颤——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有他存在过的证据,有他交给她的最后一份责任。
她慢慢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和荒原融为一体的坟地,然后转过身,手轻轻护着小腹,一步一步往农场的方向走。
风还在刮,可她的背挺得比刚才直了些,单薄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竟有了点能扛住命运的韧。
荒原依旧沉默,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她心里的冰,开始融了;比如她脚下的路,突然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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