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意钻入骨髓。
林墨白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糊着草泥的土墙,一道狰狞裂缝横贯屋顶,漏下几缕刺眼的日光。
霉味混杂着劣质炭火的呛人烟味,充斥在鼻腔里。
“咳咳咳……”
肺腑撕裂般的咳嗽不受控制涌出,单薄草毡下八岁的身体瘦得硌人。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骤然炸开……
大雍朝,景泰十三年。
同名同姓的“林墨白”,因游方道士一句面相旺妻,八字相宜,三个月前被陈家沟的农户陈鸿斌用两斗粟米“换”来,给病弱的独女陈芸娘当童养夫冲喜。
于是,林墨白成了那个用米换来的冲喜道具。
他体弱多病,性格懦弱,在村人中快速积攒了“吃白食的病秧子”的口碑。
然后,选择良辰吉日,冲喜之下把陈芸娘冲好了,却硬生生把自己给冲死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娘子克我?”
林墨白面色一阵变换,嘴角掖喏出一抹自嘲弧度。
其实,陈家比陈家沟其他人家都要富裕,家里四间青砖大瓦房,二十亩田地,是陈家村有名的读书人家。
陈家祖上乃是举人,立下了耕读传家的祖训。
陈家家长名为陈耕书,有三子一女,长女嫁入县里,长房陈鸿文育有两子一女,二房陈鸿武育有三子,三房陈鸿斌夫妇唯有独女。
现在陈耕书举全家之力,供养长房老童生陈鸿文考秀才,以及长孙陈学典考童生。
二房陈鸿武和三房陈鸿斌年年耕种,与名利地位没有一文钱关系。
记忆中,“林墨白”前天被长房次子陈学籍推到河里。
被人捞上来时就剩一口气,长房的人觉得他不能再睁眼。
若非陈鸿斌坚持,长房大概连卷草席丢乱葬岗的功夫都想省了。
“吱呀……”
一声艰涩刺耳的摩擦声,是那扇勉强挂在门框上的破烂木板门被推开了。
寒风倒灌,激得林墨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个身影逆着门口那点惨淡的天光走了进来,挡住了些风。
身形清瘦单薄,像是细柳条勉强支撑着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硬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旧袄子。
眉眼间依稀能辨出清秀的底子,面色有些蜡黄,下巴尖尖的,显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清冷。
虽然营养不良胸前还是鼓鼓的,天赋如此之好,让人怀疑这么细的腰肢怎能结出硕果。
正是对他避之不及的娘子——陈芸娘。
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土炕边沿。
碗里冒着极其稀薄的热气,依稀是粥水的味道。
“醒了?”
她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物件。
她把碗放在炕沿冰冷、满是裂纹的木板上,离他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怕沾上什么晦气。
“喝了……”
碗口很小,粗糙的陶质映出她模糊又蜡黄的倒影。
粥汤清亮得几乎能照出屋顶的裂缝,零星几粒黍米,黄褐色的,可怜兮兮地沉在碗底。
“……爹去里正家借粮了。”
她又补了一句,算是解释。
陈耕书为供养长房,对二房和三房的口粮把关堪称精准投喂,基本处于干完活儿饿到直不起腰的水平。
所以,陈鸿斌根本没有余粮供养林墨白。
不得已才去里正家借粮,然后‘肉偿’——为里正家卖力气。
“谢……谢……”
记忆至此,林墨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嗯!”
陈芸娘声音淡到几乎不可闻,然后扭动纤弱腰肢出门。
“咳咳……”
林墨白艰难地撑着炕沿冰冷的土坯,想坐起来。
指尖在移开的时候,不经意地碰到了枕头下面一处异常硌手的硬物。
微怔了一下,抽出一支削得极粗糙的木簪,簪尾歪歪扭扭刻了朵模糊的芸花。
是原主偷偷给陈芸娘刻的。
他看着这低劣手艺,灵魂深处属于国家级传统文墨技艺非遗大师的记忆轰然苏醒。
文房用具制作技艺、古籍字画修复技艺、精密构型的空间思维等等,跃然于脑海。
上辈子,玩的就是一个雅艺!
良久过后,攥着木簪,虚弱的身体压不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和一丝……
前所未有的审视光芒。
凭此能力,在类似前世明朝中前期的大雍,大富大贵亦无不可。
一股脑儿喝下素粥,粒米未进的他,终于活出了一丝人样。
“呸呸呸!”
忽然,院子里传来尖厉刻薄的女声,像豁口的破锣在耳朵边猛敲,
“一个吃白食的病秧子命还挺硬?这都没死绝?
芸娘,芸娘,你死哪儿去了?叫上扫把星,赶紧把里正家的柴送过去,迟了狗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伴随着尖锐的叫骂,沉闷的“梆梆”的抽打声此起彼伏。
还有……一个少女极力压抑却带着痛楚的惊呼……
是陈芸娘的声音!
林墨白的瞳孔猛地一缩,又是那个刻薄的大伯母钱氏!
“大伯娘,柴……我自己能送,墨哥儿身子还不爽利,不能做活儿。”
陈芸娘缩成一团,怯懦地说道。
此时农闲,陈家二房三房则砍柴为营生,而张员外则是陈家最重要的用柴大户,必须要好生维护着。
但砍柴门槛低,所以竞争对手多,必须要尽早把柴送至张员外家。
闻言,钱氏在外面拔高了嗓门:
“惯会装死的东西,他不爽利,张员外家的银子能飞到家里不成?典哥儿等着银子以文会友呢!
更何况你一个丫头片子能送几斤柴,他只要有个鼻孔喘气,就给我送柴去!”
听着,屋内的林墨白心里憋着怒火。
怎么,就他送得柴硬,张员外家的千金小姐能搂着睡?
“大伯娘……要是怕耽误送柴……凤娘堂姐也可以送的。”芸娘抬头,看着钱氏道。
钱氏对自己女儿陈凤娘宝贝得很,当千金来养着,就指她能高嫁光耀门楣。
“你是怎么敢这么想的,凤娘娇嫩得很,不可以干粗活儿?你自己送也不是不可以……”
准备再骂的钱氏,忽然止住,掐腰带着讥讽的声音响起,
“但要退亲,必须退,退了这个丧门星。
然后给我麻利地去张员外家做填房丫鬟,有五两白花花的银子呢。
一两银子治你那爹的老寒腿,剩下的供养你大伯和大哥读书。”
“什么?”
芸娘一怔,大伯娘竟然要卖了她。
“看你吃惊的狗样子!”
钱氏趾高气扬起来,
“他们两人是陈家的门面,是祖宗保佑的读书种子……束脩书籍、笔墨纸砚、结交同窗仕林,那那都需要银子。
等他们父子高中了,做了官老爷,那才叫真正的光宗耀祖,你们一家老小都鸡犬升天了,到时候你被张员外扶正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何况,你爹没有男嗣,将来养老送终都要靠我们长房……”
长房两个读书人,在家里地位尊崇,更是爷爷的心头宝儿。
而三房呢?退亲休夫后,再无男丁。
是绝户!
三房的存在意义,也就是一辈子为长房当牛做马、铺路垫脚!
所有挣扎,都是螳臂当车,都是忤逆祖宗!
“我自己去送,天黑之前,我能送够!”
芸娘一边吞咽苦水,一边倔强拉动柴捆。
“啪!梆!”
抽打声更响了,还夹杂着钱氏粗重的喘息和柴禾被强行拉扯拖动的哗啦声。
芸娘压抑的低呼变成了痛苦和恐惧的短促抽气。
“一家子没一个中用的,你敢不听话?看老娘不活撕了你这……”
林墨白脑子里那根刚绷紧的弦,断了。
一股无名火,轰地从脚底猛地烧上天灵盖。
“操!”
一声低哑的怒骂冲出喉咙。
去他娘的病秧子!
残破的木板门被他身体的重量和冲势猛力撞开,重重地拍在里侧的土墙上。
陈芸娘那单薄的身影就瑟缩在院墙靠柴禾堆的角落,脸色煞白,蜡黄褪尽,嘴唇紧抿着。
没有哀求,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强撑的倔强和冷意。
而站在她面前的钱氏,她裹着一件看起来半新不旧蓝布棉袄,头发挽了个油光锃亮的髻,插着一根银晃晃的簪子。
此刻,她手里正抡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棍,恶狠狠盯着墙角的陈芸娘。
“哎呦!”
钱氏被吓了一跳,怒气冲冲地猛一回头,先是下意识闪过惊愕——这病秧子怎么出来了?
还站起来了?
“呦呵?”
钱氏的声音猛地拔高一个八度,破锣嗓子在院子里格外刺耳,
“你这泡狗尿都撒不出的瘟货,阎王爷都嫌命短不收你?敢撞门出来吓唬老娘?”
她唾沫星子横飞,拿着棍棒的手臂大幅度地挥舞,几乎要戳到林墨白脸上。
“两斗粟米喂狗都听个响,买你这么个只会喘气的痨病鬼,棺材钱都不够倒贴的!
别碍眼,滚去把你大伯父的长衫洗了,他过两天乡试交流的文会要穿。
等会儿老娘就去找族长开祠堂写退亲文书,省得你这晦气沾上我们陈家!”
“大伯娘。”
两个字,不卑不亢,林墨白的声音平稳地流淌,
“强按妇人头,强卖人活路,这等丧尽天良的行径……陈家祖训,耕读传家,最重的是什么?”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针,刺向钱氏骤然收缩的瞳孔,
“是读书人的清誉,是门楣的脸面!”
“你……”
钱氏脸上的表情骤变,整个人像是炸毛母鸡,怒极了。
林墨白再次加重了语气,
“若让人知道,陈家为供养长房读书,不惜逼迫兄弟之女,给人做妾换银……”
他清瘦的身体在寒风中晃了晃,嘴角却扯起嘲讽的弧度,
“大伯父和学典大哥,还敢在同窗好友面前挺直腰杆论圣贤之道?
怕是连陈家的门楣……都要染上洗不掉的腌臜味儿!”
“你……你说什么屁话?老娘今个儿,就……”
相公和长子,是钱氏软肋,如今被一针见血地抓住痛脚,顿时扬起棍子冲林墨白门面做打。
“大伯娘,您说……二哥学籍推我下河这事儿……是族里家法处置?
还是扭送县衙……来得快?”
林墨白不痛不痒,不躲不闪,最后一句,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