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钱氏只觉得一道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那张堆满刻薄的面庞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煞白。
残害家人,按照族规,需处以同等刑法。
扭送衙门,陈家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你……”
被彻底遏制住七寸,哆嗦着嘴唇,声音破碎嘶哑,再不见刚才的尖厉,只剩下色厉内荏,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看不上你在家好吃懒做,浪费米面粮油。”
“让大伯娘操心了呢,是晚辈的错呢。”
林墨白故意刺激钱氏道,
“晚辈实在体弱,不是做农的那块料,还是去读书吧。”
“什么?读书?”
钱氏怀疑自己听错了,狞色道,
“书由我们长房读就够了,家里家外那还有额外的银子,供第三个人读书?
更何况,你只是一个赘婿,排队都排最后,与其痴心妄想,不如用心送柴。
今个儿,要是送不够百斤柴,晚饭你们就别想了。”
还想读书,岂不是要降低他们长房的生活水平?
最好死了读书的这份心,不……连念头都不要有。
三房,只配作为长房血包。
“芸娘,告诉你爹娘,让他们死了供养丧门星读书的心,安心种田,不然……仔细这你们家的皮……”
钱氏双手掐腰,气焰再次嚣张起来,狠狠威胁芸娘。
芸娘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要摇头,林墨白咧了咧嘴角,抢先说:
“我读了书,将来给你挣来一身诰命服,那你再也不受别人欺负,而且欺负你的人见了你都要给你行礼。”
“啊……你……不要胡说。”
芸娘一听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害怕极了。
她做梦都没有梦过这些有的没的,充其量梦到自己将来开一间染坊,浸染出一匹匹粗布,仅此而已。
“想屁……”
当钱氏刚想发怒的时候,连接长房那边的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出来的是长房长子,陈学典。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细棉长衫,袖口已有些磨损,但已然是鹤立鸡群。
他手里随意捏着一卷书,下巴微抬,眼神带着读书人惯有的矜持与审视。
他的目光扫过柴垛,再落到林墨白身上,带着一丝清凉。
“哼。”
一声冷哼,轻飘飘地从鼻腔里挤出来,陈学典在屋檐下对着钱氏扬声道:
“娘,张同窗邀我明日去家中赏梅论赋,笔墨纸砚总得备些新意,允我三两银子使使。”
此时,钱氏把脏话咽进肚子里,压着兴奋应和道:
“诶!典哥儿放心,娘给你想法子!
学问要紧,应酬要紧!
娘去庙里问过菩萨还捐了五两香火钱,保佑你爹这次府试高中,到时咱家……嘿嘿……”
“谢谢娘!”
陈学典满意地转身回屋,自始至终,视线没在林墨白和陈芸娘身上多停留一瞬。
仿佛,他们是院里两件碍眼但无需在意的破烂家具。
“仔细着点,别有不该有的想法。”
钱氏狠狠一挖两人,然后追上儿子,嘘寒问暖,
“儿子读书写字,你冷不冷?娘给你升起炭炉。”
林墨白的手攥紧了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们父子两个,今个儿同窗家中切磋学问,明个儿文会上以文会友,每次出门,都他娘的要银子。
回来的时候一水儿的红光满面,酒足饭饱,眼眉都飞了,但就是不见学问增长。
其父陈鸿文,童子试经八年抗战,才侃侃吊车尾,乡试下场十余年,年年皆望孙山垂泪。
陈学典亦不遑多让,五岁启蒙,十一岁开始,童子试下场五年,颗粒无收。
就这水平,还读个鬼子书?
找一团棉花,撞死算球。
林墨白看着钱氏母子的背影,然后目光扫过这片破败、绝望、压抑的院子:
枯朽的柴堆、断裂的农具、塌了一角的泥巴灶台、被钱氏抽打散的干草……还有瘦弱的陈芸娘。
“钱,救不了三房……有钱也会在老爷子英明神武的领导下,供养给长房……”
他忽然明白了,读书科举才是唯一出路,只要成为秀才举人,便能够安身立命,甚至改变门楣。
不然,空有财富……只会遭人觊觎。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科举……”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回流。
冷风似乎都凝滞了。
角落里,芸娘完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钱氏的刻毒,忘记了怀里的柴禾。
她整个呆住了。
他怎么……不一样了?
小院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林墨白扶着残破的门框,脊背努力地向上挺着,像寒风中一株不肯伏倒的瘦竹。
他垂眸,看向墙角的陈芸娘。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惊惧和难以置信撑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林墨白。
林墨白对上她的目光,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角,带出一阵低咳。
他张了张嘴,嘶哑地挤出话来:“……没……事?”
见状芸娘想要上前,但又止住了步伐,开始低头,未曾正眼去瞧林墨白,糯呼呼道,
“你……读不了书,家里大伯父和大兄都读了那么多年了,是不允许你……而且咱们家供不起……”
将沉重的柴捆堆到板车上,林墨白已经累得眼前发黑,后背被冷汗浸湿,
“银子吗?我来想办法挣!现在一起送柴。”
“我……我自己可以!”
芸娘低头,眼神带着后怕,
“你落了大伯娘的面子,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找补回来。
不但爹爹和娘亲都会遭爷奶训斥,连带着你我都……”
“那也不能看着你被卖,你可是我娘子……”
林墨白自然明白,低眉转移话题,
“管他什么幺蛾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没管林墨白,陈芸娘心想自己担下一切,咬着牙将车襻套上自己单薄的肩膀,闷声道:
“我…我去送。”
她不想让这个刚能站起来的病秧子再累垮在寒风里。
“那不是有驴吗?为什么不用?”
林墨白见状,立即一怔。
“不能用!”
芸娘一惊,立即摇头道,
“你昏迷后,大伯娘说‘庙里高僧叮嘱,万物皆有灵’。
明年大伯父乡试,典哥儿童子试,咱们家要一起积福。
所以科考结束之前不能用驴劳作,不然会影响科考。”
“真他娘的,人不如驴。驴不用来拉磨拉柴,难道靠全家养着科考吗?”
牵来驴,套上车襻,林墨白语气不容置疑,“走。”
林墨白之所以敢冒如此大不韪,是因为有叛逆的岳父为自己担着。
陈家老爷子三子,长房读书虚伪,二房干活沉默,三房主打叛逆。
不然岳父也不会为救芸娘,瞒着老爷子用两斗米换来自己。
换回自己后,老爷子想给自己定赘婿身份,但岳父直接拍板定义子。
其实一切实惠都落在长房,二房和三房早有怨言。
这一切都是三房在抗争!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赚钱,要读书……
但陈家这种局面,不分家……就读不了书。
所以……分家!
这责任吗?
就让自己叛逆的岳父大人,去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