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柴,夕阳挣扎着沉入西山。
余晖将驴车和车上的两人拉出长长的影子,两人缄默不语向陈家沟走去。
让他震惊的是百斤柴不过二十个铜板,内心吐槽道,“真贱啊……”
饭是不可能擦黑吃的,因为全家想要节省灯油钱,给长房可挑灯夜读。
所以,他们恰好碰到了饭点。
一家一二十口子,围着一张方桌,一大盆高粱糙米饭,一大盆飘着可怜油星的清水煮白菜。
当然,还有长房父子专属的一小盆白米饭,一盆油汪汪、香气四溢的白菜炒肉。
二房和三房的人围坐在桌边,眼巴巴望着小灶,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着,吞咽着口水,却没人敢动一筷子。
“老三!”
不等林墨白拴好驴,一个穿着十分干净的长衫的中年男人,背着双手,面色铁青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院墙里容不下你们了?想翻天不成?”
“呀!”
一个黝黑瘦削的汉子抬头,正是岳父陈鸿斌。
他搓着手,脸上挤出近乎谄媚却毫无诚意的笑容,连声应道:
“大哥……这、这是打哪儿说起?芸娘不懂事冲撞了你们?我、我回头一定好好说她……
吃饭,吃饭,不然肉菜一凉了,吃了会拉肚子。”
他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想把话题岔开,目光瞄向那盆肉菜。
“吃?吃什么吃!”
钱氏立即会意,比白日气焰更盛,当即尖声叫嚷,
“爹!娘!当家的!你们看看……
那灾星擅自使用牲口,明摆着敢忤逆菩萨的旨意,存了心的断咱们家的文脉啊!
这等丧门星,就该立刻轰出去!”
陈鸿斌一听心头火起,梗着脖子,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彻底上来:
“大嫂你看错了吧,我咋没见使用牲口?
那驴平时都是我喂的,跟我亲得就像跟大哥一样的亲兄弟。
所以一家人帮衬着干点活,没有违背菩萨旨意。”
“孽障,住口!”
陈老头气得胡须乱颤,猛地一拍桌子。
“爹说得对,我跟驴兄弟一样是孽障,但我不是牲口,不然爹你就是老……”
陈鸿斌凭着一股子胡搅蛮缠,让长房无言以对,再纠缠,那大家一起跟畜生是亲戚。
就在这时,林墨白拴好驴子,用冰冷的井水仔细洗净了手,从容地走到堂屋门口。
“大伯父,典哥儿,皆是读圣贤书的君子。
墨白虽卑微,早年乞讨时路过学堂,也曾听先生讲《论语》,其中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荡起涟漪,
“咱们是听科举老祖宗孔圣人的,还是听不管科举的菩萨的?”
“这……”
长房一家瞬间憋得面红耳赤。
尤其是陈鸿文,一副算计又算计不明白的狗样子,最后梗着脖子道,
“大字不识一个的赘婿,懂什么论语圣人,莫要断章取义。
再说了,读书人的事儿,白丁不要问。
问你就是……你懂个屁的读书人的事儿。”
“……”
陈家老小,一听顿时眼角狂跳。
陈老头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然后眼角昏黄余光扫过林墨白,有那么一丝满意。
“吵吵什么!”
陈老头一声断喝,长子的威严必须要维护,强行按下波澜,
“吃饭!”
陈鸿文下了台阶,脸上重新挤出一丝矜持的笑意,拿起一个细白瓷的酒壶,献宝似的捧到陈老头面前:
“县里鸿雁楼特供的‘梨花白’,孩儿同窗挚友所赠,一两银子一壶的佳酿。
今日特献与父亲大人,请您尝个新鲜,打打牙祭。”
然后,眼神扫过二房和三房,矜持却难掩显摆。
陈老头看着那精美的酒壶,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
“老大到底是读书人,行事讲究,连称呼都比旁人听着舒坦。
这酒……还是你们读书人能品出味儿,老头子我看看就好了。”
说完,推还梨花白,还不忘狠狠一挖逆子陈鸿斌。
“父亲大人哪里话,这是孩儿一片孝心。”
陈鸿文嘴上客气,手上动作却麻利至极。
飞快地将酒壶收了回去,仿佛生怕慢一秒那酒就飞了。
这番做作,看得二房三房众人心头鄙夷,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么多年,长房往家里带过什么?
只有无穷无尽的花销!
陈鸿文将酒壶放好,仿佛才想起正事,清了清嗓子,脸上重新换上那副读书人的矜持: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眼下有一紧要之事。
为助我父子二人此番府试、童试榜上有名,光耀门楣,近日需参与重要的文会,并打点些人情往来……故……”
他故意顿住,目光看向陈老头,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陈老头一听,立即点头:
“应该的!
你的事,就是陈家顶天的大事!
需要多少银子,让你娘取给你。”
他对长房的偏袒,一如既往。
陈鸿文脸上绽开喜色,脱口而出:
“此番皆关乎前程,耗资甚巨……所以二十两银子不多!”
“二十两?”
平地惊雷!
陈家老小瞬间哗然!
二房三房的汉子们眼睛瞪得铜铃大,呼吸都粗重起来。
陈家二十亩地,农忙勤耕不坠,农闲全家老小砍柴做零工。
全家勒紧裤腰带,一年到头是能挣不少银子,但供养两个读书人花销甚大,所以根本攒不下多少。
长房张口就二十两银子,那几乎是全家三年的净收入!
长房父子两张嘴皮一碰,就要拿走?
就在这时!
林墨白豁然起身,在所有人惊愕、愤怒、疑惑的目光注视下,
将手中一直紧握的东西,“叮叮当当”——清脆地拍在了陈鸿文面前的桌面上。
“我年幼,手不能拿肩不能挑,愧对陈家养育之恩。”
二十枚黄澄澄、沾着汗渍的铜板,在昏暗的油灯下出现,
“这是下午我和芸娘,送柴挣的二十文钱。
虽杯水车薪,亦是我二人一番心力。
今日,略尽绵薄之力,助大伯父与典哥儿……鹏程万里!”
“二十文?”
钱氏一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厉的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灾星、扫把星、丧门星,存心来恶心人是不是?
我们要二十两雪花银,你竟然给我们二十个铜板,你搁这儿打发叫花子呢。”
她气得浑身乱颤,唾沫星子横飞。
“恶心?”
林墨白猛地转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大伯娘,敢问长房上下,除您偶尔做些绣活补贴,谁可曾为二十亩田地流过一滴汗?
谁又可曾为全家冬日的柴火、平日的嚼用,磨破过一寸手掌?
反倒是吃的米粮,穿的衣裳,读书的束脩、笔墨纸砚、同窗文会的花销……
哪一样,不是二房三房叔伯兄弟,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血汗钱?
如今,我作为晚辈,给您二十个铜板您还嫌弃,真的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吧。”
他的声音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将陈家遮羞布撕开一角!
“好!既然长房觉得我三房这点微末贡献不堪入目,觉得这供养不公!”
林墨白的声音陡然拔高,
“既然如此……那便——分家吧!
各房自立门户,自食其力!
长房自可凭大伯父与典哥儿的‘锦绣前程’,去挣那二十两、二百两!
岂不痛快?”
然后,除长房外,全家都欣喜地看向老两口。
“反了,反了天了!”
眼见局面失控,陈老头猛地站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林墨白,嘴唇哆嗦,
“只要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家,就散不了!
谁敢再提分家二字,家法伺候!”
长房众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脸上瞬间涌上狂喜。
二房三房的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被陈老头的雷霆之怒压得黯淡下去。
陈鸿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父亲暴怒的脸,叹了一口气,颓然垂下了头。
“啧……”
林墨白却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的陈学典。
“典哥儿。”
他的声音不大,
“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墨白曾听闻一句圣人之言,甚是不解,想向你请教。”
陈学典眉头一皱,但当着全家人的面,尤其是爷爷面前,他必须维持体面,只能矜持地一甩袖子,语气高高在上:
“哼,你目不识丁,也配谈圣人言?说来听听便是。”
林墨白微微一笑,朗声道: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不知此句,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陈学典条件反射般,带着一种炫耀学识的流畅道:
“此出自《论语·季氏》篇。
意为:有国有家之人,不要担心财富或资源少,而要担心分配不均;若是财富平均,便无所谓贫穷;上下和睦,便不觉得人少;社会安定,国家便不会倾覆。”
然后,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得。
“典哥儿不愧是读书种子,释义精准,墨白受教了。
不像我没读过书,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林墨白拊掌,脸上笑容更盛,
“爷爷大人在上,科举老祖宗都讲了,唯有家中‘均’,方能‘和’,方能‘安’。
咱们陈家欲要科举光耀,是不是也应该身体力行?
这样大伯父和典哥儿,才能更深切体会圣人的微言深意,有助于他们科考。
不然就是离经叛道,这科考……”
“你……”
陈学典瞬间语塞,读书人竟然被耍了。
林墨白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眼神惊疑交加的陈老头:
“爷爷大人,今日孙儿不才,愿效仿古之圣贤,为陈家‘均’‘安’,略尽绵薄!”
反正暂时不能分家,先吃了他娘的再说。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林墨白双手猛地伸出,稳稳端起长房跟前的小灶!
然后,在钱氏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陈学典目眦欲裂的注视中!
手臂用力一倾!
“哗啦……”
金黄的油脂,嫩白的肉片,翠绿的菜叶,混杂着浓郁的肉香,尽数倾泻而下!
白米瞬间被染上了诱人的油光,肉片点缀其间,香气炸开,弥漫了整个堂屋!
“我的肉!我的肉啊!天杀的丧门星!老娘跟你拼了!”
钱氏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疯了一样就要扑上来厮打。
“住手!”
陈鸿文脸色铁青,一把死死拽住近乎癫狂的妻子,然后看着林墨白闷声道,
“此言得之。”
分了家,他们一家老小,五谷不分四肢不勤,还要养两老,想想都可怕。
所以只要不分家,分点资源出去也可。
“罢了……鸿文、学典……吃饭吧,不然一会儿就要点油灯了!明日……”
陈老头撇了一眼长房其他人,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除他父子二人在家读书,其余人等,都……都进山!”
“谢爷爷(爹)!”
二房三房的汉子们几乎是吼出来的,脸上迸发出狂喜!
他们再也顾不上许多,筷子如同雨点般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盆混合了油肉香气的糙米饭!
多少年了!
终于不用再在心里羡慕了。
他们今个儿,要尝一尝咸淡。
陈鸿斌更是眉开眼笑,偷偷给林墨白竖了个大拇指。
芸娘眼睛发亮,提着得心,终于缓和了一口气,等娘亲回来,一定要告诉娘亲林墨白的厉害。
林墨白也拿起筷子,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明个儿,进山看一看,这银子该怎么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