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寒门:从童养夫到宰执天下 > 第四十八章 有朋远来与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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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竹露未晞。

张思鱼斜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新得的湖笔,眼神轻佻地扫过端坐案前的二人组,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可算等到这天了,倒要看看,尔等是龙是虫?”

他调整姿势,抱着胳膊,下巴微抬,嘴角撇得老高,

“别到时候被先生赶出学堂,哭爹喊娘!”

他刻意拔高了调子,引得几个同窗发出低低的嗤笑。

“尤其是某些人,”

他目光钉子般钉在林墨白身上,满是轻蔑,

“从未蒙学,三百千怕是都囫囵吞枣,三个月就想啃下四书?做梦!”

袁慎端坐一旁,眼皮微抬,鼻腔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他虽未言语,但那矜持端坐的姿态,微微上扬的下巴,以及眼底等着看好戏的倨傲,已胜过千言万语。

“先生来了!”

门房一声通传,李青竹偕一锦衫老朽,佝偻着背脊,慢吞吞踱入学堂。

身后,还有两三孩童,其中一人头戴纶巾,恰是当日买伞的小秀才。

其他孩子未曾见过这场面,但不妨碍半竹居学堂内,空气瞬间凝滞得如同腊月寒潭。

二人踱至讲案后,李青竹眼神平静无波:

“周兄,开始吧。”

显然,将此考教权柄,交予了好友周文山。

“李兄,那就得罪了。”

周文山略一沉吟,他枯瘦的手指随意翻开案上《论语》。

“林墨白。”

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学生在。”

林墨白起身,躬身行礼,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如青竹。

“《为政》篇,‘为政以德’章至‘见义不为’章,背!”

周文山眼皮微抬,声音平淡无波。

“是。”

林墨白应声,随即开口。

清朗平稳的声音在寂静的学堂内响起,如溪流潺潺,不疾不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字字清晰,句句流畅!

从“为政以德”到“见义不为”,洋洋洒洒千余言,竟无半分滞涩!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并非死记硬背!

学堂内一片死寂!

张思鱼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嘴巴微张,眼神呆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袁慎整理书卷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捏得发白!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墨白!

他当初啃下这些,花了整整一年,而且还隔三岔五出错!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嫉妒,瞬间从袁慎脚底板窜起!

周文山的三位弟子微微颔首,以为林墨白家学渊源,倒背如流不足为奇,但省城中亦属寻常。

周文山放下书卷,声音沉凝:

“《朱子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序》,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何解?

其核心要义为何?”

问题陡然拔高,直指理解深度!

张思鱼和袁慎心头一松,随即涌上更深的恶意。

记忆力好,死记硬背下来又如何?

理解不了精髓,依旧是榆木疙瘩!

林墨白略一沉吟,目光澄澈:

“回先生,朱子此序,开宗明义,点明《大学》乃上古圣王教化万民之根本大法。”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寂静,

“其核心要义,在于三纲八目之体系,以明明德为体,以亲民为用,以止于至善为终极追求。

更强调格物致知乃修身之始,诚意正心乃修身之本。

此乃内圣外王之道,由内而外,推己及人,最终达至平天下之境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本厚重的《朱子章句集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朱子特重格物致知,认为此乃破心中贼、明事理之根基,亦是破除后世学者空谈心性、不务实际流弊之良方。”

“……”

学堂内落针可闻!

袁慎的脸色彻底变了!

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一个从未蒙学的农家子,三个月……怎么可能?

“记忆好,不代表制艺好!”

袁慎极力才压下心头的惊骇,小声嘀咕,

“科举取士,考的是制艺程文。背诵?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环节!”

“袁兄所言极是!”

张思鱼立刻如同应声虫般附和,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刻意的拔高,

“破题、承题、起讲、八股……哪一样不是千锤百炼?

死记硬背几句书,拾人牙慧难入骨,他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呢!”

周文山的弟子依旧处之泰然,此等天资或许在清远县可称作崭露头角。

可在府城中只能算——一般,在省城更是多如繁星,乏善可陈。

但朱世明目光微动,第一次真正落在林墨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身负秀才功名,比旁人看得更透彻。

此子不仅已将朱子注疏的核心要义,理解得如此透彻,甚至点出了朱子针对时弊的深意。

周文山微微点头,此子虽然可圈可点,但能被自己老友收入学堂,不应止步于此。

一念至此,他枯瘦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一点,脱口而出:

“破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题目抛出,简单直接。

袁慎和张思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林墨白。

这道题看似基础,实则极考功力,既要紧扣经义,又要开门见山,点出精髓。

相信林墨白答不好,所以眼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季明远也凝神以待,暗中握拳给林墨白打气。

林墨白微微闭目,沉淀思绪,脑海中《大学》、朱子集注、八股程式详解……无数文字与义理飞速流转、碰撞、融合。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光清亮如寒潭映月:

“道之主宰曰天,道之流行曰命。明明德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轰——!”

学堂内仿佛有惊雷无声炸响!

袁慎和张思鱼等人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到书案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破题?!

“道之主宰曰天,道之流行曰命”——开篇便将“大学之道”拔高至天道、天命的高度,气势磅礴!

“明明德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精准点破“明明德”的本质,乃穷尽天理、涤荡人欲!

短短两句,立意高远,紧扣经义,字字珠玑,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这哪里是初学者的破题?!

这分明是浸淫八股多年的老手,才能有的老辣笔力!

季明远猛地吸了一口气,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充满了震撼。

周文山的弟子微微颔首,此子在省城中可堪造化,雕琢之后有望秀才功名。

朱世明平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小小年纪有此学识,不错,不错。”

周文山仿佛来了兴致,继续道,“义勇赵盾弑君,还是破题。”

“嗯?”

林墨白陷入沉思之中。

袁张二人见林墨白被难住,当即嘴角上调,不由得轻松写意起来,只是连自己都忽略了此题他们也不行。

周文山的弟子嘴角微微一努,微微上难度便不行了,他家先生还未发力呢,顿时觉得不过如此,难成大器。

良久,林墨白抬起头,脸上并无窘迫,反而带着一丝坦然,对着周文山躬身一礼:

“周先生,学生学浅难破此题,实属学艺不精但非师之过。”

他声音清朗,态度不卑不亢,坦然承认不足。

“呵呵……此题超纲,错亦不在你,无须在意一时得失。”

周文山抚须轻笑,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温言勉励林墨白道,

“但仍要笔耕不追,勤学苦练,方不坠吾师之威名。”

“周先生,义勇赵盾弑君,乃是从《论语》取“见义不为,无勇也”,从《春秋》取“晋赵盾弑其君夷皋”的拼接题目,其难度可考秀才。”

季明远忍不住起身,躬身施礼,为林墨白解围,

“墨白先前从未蒙学,随先生三月熟读四书,入门破题,已属难得。”

“什么?”

“从未蒙学?”

“仅三月?”

周文山的两位弟子瞬间瞠目结舌,脸上从容尽褪,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朱世明身上,带着一股淡淡比较意味。

朱世明那双亮如点漆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林墨白身上,闪过一丝惊异!

“嘶……”

周文山倒吸一口冷气,目光灼灼地落在林墨白身上。

“周先生,输了便是输了,皆是在下才疏学浅。”

林墨白示意季明远莫再多言,对着周文山坦诚道。

“好!好!好!”

周文山连说三个好字,看向李青竹,感慨道,

“李兄,慧眼识珠,得此璞玉,半竹居……后继有人矣!”

李青竹浑浊的老眼扫过林墨白,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淡淡道:

“还算有骨气。”

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书案,

“日后每日研读五书,不可懈怠。”

声音依旧冷硬,却再无半分苛责。

闻言,袁慎脸色铁青,指甲深陷掌心,张思鱼则面如死灰。

唯有朱世明眼中,却莫名燃起一丝棋逢对手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