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竹露未晞。
张思鱼斜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新得的湖笔,眼神轻佻地扫过端坐案前的二人组,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可算等到这天了,倒要看看,尔等是龙是虫?”
他调整姿势,抱着胳膊,下巴微抬,嘴角撇得老高,
“别到时候被先生赶出学堂,哭爹喊娘!”
他刻意拔高了调子,引得几个同窗发出低低的嗤笑。
“尤其是某些人,”
他目光钉子般钉在林墨白身上,满是轻蔑,
“从未蒙学,三百千怕是都囫囵吞枣,三个月就想啃下四书?做梦!”
袁慎端坐一旁,眼皮微抬,鼻腔里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他虽未言语,但那矜持端坐的姿态,微微上扬的下巴,以及眼底等着看好戏的倨傲,已胜过千言万语。
“先生来了!”
门房一声通传,李青竹偕一锦衫老朽,佝偻着背脊,慢吞吞踱入学堂。
身后,还有两三孩童,其中一人头戴纶巾,恰是当日买伞的小秀才。
其他孩子未曾见过这场面,但不妨碍半竹居学堂内,空气瞬间凝滞得如同腊月寒潭。
二人踱至讲案后,李青竹眼神平静无波:
“周兄,开始吧。”
显然,将此考教权柄,交予了好友周文山。
“李兄,那就得罪了。”
周文山略一沉吟,他枯瘦的手指随意翻开案上《论语》。
“林墨白。”
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学生在。”
林墨白起身,躬身行礼,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如青竹。
“《为政》篇,‘为政以德’章至‘见义不为’章,背!”
周文山眼皮微抬,声音平淡无波。
“是。”
林墨白应声,随即开口。
清朗平稳的声音在寂静的学堂内响起,如溪流潺潺,不疾不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字字清晰,句句流畅!
从“为政以德”到“见义不为”,洋洋洒洒千余言,竟无半分滞涩!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并非死记硬背!
学堂内一片死寂!
张思鱼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嘴巴微张,眼神呆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袁慎整理书卷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捏得发白!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墨白!
他当初啃下这些,花了整整一年,而且还隔三岔五出错!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嫉妒,瞬间从袁慎脚底板窜起!
周文山的三位弟子微微颔首,以为林墨白家学渊源,倒背如流不足为奇,但省城中亦属寻常。
周文山放下书卷,声音沉凝:
“《朱子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序》,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何解?
其核心要义为何?”
问题陡然拔高,直指理解深度!
张思鱼和袁慎心头一松,随即涌上更深的恶意。
记忆力好,死记硬背下来又如何?
理解不了精髓,依旧是榆木疙瘩!
林墨白略一沉吟,目光澄澈:
“回先生,朱子此序,开宗明义,点明《大学》乃上古圣王教化万民之根本大法。”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寂静,
“其核心要义,在于三纲八目之体系,以明明德为体,以亲民为用,以止于至善为终极追求。
更强调格物致知乃修身之始,诚意正心乃修身之本。
此乃内圣外王之道,由内而外,推己及人,最终达至平天下之境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本厚重的《朱子章句集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
“朱子特重格物致知,认为此乃破心中贼、明事理之根基,亦是破除后世学者空谈心性、不务实际流弊之良方。”
“……”
学堂内落针可闻!
袁慎的脸色彻底变了!
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一个从未蒙学的农家子,三个月……怎么可能?
“记忆好,不代表制艺好!”
袁慎极力才压下心头的惊骇,小声嘀咕,
“科举取士,考的是制艺程文。背诵?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环节!”
“袁兄所言极是!”
张思鱼立刻如同应声虫般附和,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刻意的拔高,
“破题、承题、起讲、八股……哪一样不是千锤百炼?
死记硬背几句书,拾人牙慧难入骨,他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呢!”
周文山的弟子依旧处之泰然,此等天资或许在清远县可称作崭露头角。
可在府城中只能算——一般,在省城更是多如繁星,乏善可陈。
但朱世明目光微动,第一次真正落在林墨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身负秀才功名,比旁人看得更透彻。
此子不仅已将朱子注疏的核心要义,理解得如此透彻,甚至点出了朱子针对时弊的深意。
周文山微微点头,此子虽然可圈可点,但能被自己老友收入学堂,不应止步于此。
一念至此,他枯瘦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一点,脱口而出:
“破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题目抛出,简单直接。
袁慎和张思鱼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林墨白。
这道题看似基础,实则极考功力,既要紧扣经义,又要开门见山,点出精髓。
相信林墨白答不好,所以眼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季明远也凝神以待,暗中握拳给林墨白打气。
林墨白微微闭目,沉淀思绪,脑海中《大学》、朱子集注、八股程式详解……无数文字与义理飞速流转、碰撞、融合。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光清亮如寒潭映月:
“道之主宰曰天,道之流行曰命。明明德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轰——!”
学堂内仿佛有惊雷无声炸响!
袁慎和张思鱼等人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到书案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这破题?!
“道之主宰曰天,道之流行曰命”——开篇便将“大学之道”拔高至天道、天命的高度,气势磅礴!
“明明德者,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精准点破“明明德”的本质,乃穷尽天理、涤荡人欲!
短短两句,立意高远,紧扣经义,字字珠玑,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这哪里是初学者的破题?!
这分明是浸淫八股多年的老手,才能有的老辣笔力!
季明远猛地吸了一口气,看向林墨白的眼神,充满了震撼。
周文山的弟子微微颔首,此子在省城中可堪造化,雕琢之后有望秀才功名。
朱世明平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小小年纪有此学识,不错,不错。”
周文山仿佛来了兴致,继续道,“义勇赵盾弑君,还是破题。”
“嗯?”
林墨白陷入沉思之中。
袁张二人见林墨白被难住,当即嘴角上调,不由得轻松写意起来,只是连自己都忽略了此题他们也不行。
周文山的弟子嘴角微微一努,微微上难度便不行了,他家先生还未发力呢,顿时觉得不过如此,难成大器。
良久,林墨白抬起头,脸上并无窘迫,反而带着一丝坦然,对着周文山躬身一礼:
“周先生,学生学浅难破此题,实属学艺不精但非师之过。”
他声音清朗,态度不卑不亢,坦然承认不足。
“呵呵……此题超纲,错亦不在你,无须在意一时得失。”
周文山抚须轻笑,眼中欣赏之色更浓,温言勉励林墨白道,
“但仍要笔耕不追,勤学苦练,方不坠吾师之威名。”
“周先生,义勇赵盾弑君,乃是从《论语》取“见义不为,无勇也”,从《春秋》取“晋赵盾弑其君夷皋”的拼接题目,其难度可考秀才。”
季明远忍不住起身,躬身施礼,为林墨白解围,
“墨白先前从未蒙学,随先生三月熟读四书,入门破题,已属难得。”
“什么?”
“从未蒙学?”
“仅三月?”
周文山的两位弟子瞬间瞠目结舌,脸上从容尽褪,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朱世明身上,带着一股淡淡比较意味。
朱世明那双亮如点漆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林墨白身上,闪过一丝惊异!
“嘶……”
周文山倒吸一口冷气,目光灼灼地落在林墨白身上。
“周先生,输了便是输了,皆是在下才疏学浅。”
林墨白示意季明远莫再多言,对着周文山坦诚道。
“好!好!好!”
周文山连说三个好字,看向李青竹,感慨道,
“李兄,慧眼识珠,得此璞玉,半竹居……后继有人矣!”
李青竹浑浊的老眼扫过林墨白,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淡淡道:
“还算有骨气。”
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书案,
“日后每日研读五书,不可懈怠。”
声音依旧冷硬,却再无半分苛责。
闻言,袁慎脸色铁青,指甲深陷掌心,张思鱼则面如死灰。
唯有朱世明眼中,却莫名燃起一丝棋逢对手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