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室内,檀香袅袅,茶烟氤氲。
周文山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目光温和地扫过窗外竹影婆娑的学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兄门下,卧虎藏龙,老夫心向往之。”
他声音温润,却似绵里藏针,带着无形的压力,
“今日携劣徒叨扰,原本还想效仿古人,以文会友,切磋砥砺一番,如今看来……”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李青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倒显得老夫多此一举了。”
“以文会友?”
李青竹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讥诮,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怕是有人认为老夫会误人子弟,所以替你那位师兄来考校的吧?哼,随你!”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敲桌面,震得茶盏轻响。
“唉……”
周文山长长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与惋惜,
“你们二人……这十几年的心结,怎么就解不开呢?”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若非当年那场风波,李青竹岂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崇正书院院长之位,在这清远小县隐姓埋名,守着半竹居了此残生?
“解?”
李青竹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两道寒光,
“他死了,自然就解了!”
周文山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喉头滚动,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别过脸去,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不再言语。
……
一个同窗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丝担忧,
“袁慎和张思鱼那两个家伙,跟周先生带来的弟子杠上了。
两边谁也不服谁,正在院中竹林边,约定文斗一较高下呢!”
林墨白和季明远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袁慎和张思鱼今日被林墨白惊艳,颜面尽失,胸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如今逮着机会,自然想借周文山弟子这块“磨刀石”,找回场子,顺便……踩一踩自己!
“一群毛孩子,意气之争罢了。”
林墨白语气平淡,他对袁张二人的较量不屑一顾。
但对府城大书院精英弟子的真实水准,却颇感兴趣。
科举之路,非一城一池之争,而是与整个大雍王朝的才俊同台竞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两人信步来到院中。
春风正盛,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七八个少年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围在竹林边,气氛剑拔弩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袁慎站在人群中央,锦衣微扬,下巴微抬,眼底却燃烧着火焰。
张思鱼则像只斗鸡,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嚷嚷:
“我等身为地主,尔等远来是客,这第一局的题目,便由你们出了。”
对面,周文山的两位弟子王应照、黄思源气定神闲,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矜持笑意。
朱世明则独自站在稍远处,背靠一竿修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竹叶缝隙间漏下的斑驳光影,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见对方无动于衷,张思鱼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挑衅:
“周先生弟子学富五车,想必不会怕了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吧?”
王应照眉头微蹙,似有不耐,但教养使然,并未发作。
黄思源则轻笑一声,目光扫过袁张二人,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也罢。既如此,便比一场,也好叫诸位心服口服。”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四周摇曳的青竹,朗声道:
“便以李先生最爱的竹为题,七言绝句一首,限阳韵,一炷香为限,如何?”
“好!”
袁慎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气,负手踱步,盏茶功夫后,朗声诵道:
“幽篁深处筛晴光,劲节凌云傲雪霜。但得虚心通造化,何须媚世竞群芳?”
诗成,袁慎下巴微抬,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林墨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矜与挑衅。
此诗立意尚可,以竹喻志,气魄不俗。
“筛晴光对傲雪霜稍显生硬,通造化与竞群芳平仄略有不协。”
然而,王应照却微微摇头,直言不讳,
“辞采稍欠雕琢,韵律微瑕。”
“哼!”
张思鱼立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嚷道,
“不要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有本事就做,诗句上见真章!”
“黄师弟?”
王应照看向黄思源。
黄思源微微一笑,从容踏前一步,目光写意,声音清越:
“疏影横斜筛日光,清风拂过碧琅琅。虚心劲节凌霜雪,自有清芬透骨香。”
疏影横斜化用前人咏梅名句,点出竹影之姿,碧琅琅状声,清风过竹,清越入耳,虚心劲节”=直抒竹之品格;透骨香更是神来之笔,将竹之清雅高洁刻画入骨!
“妙,妙极!”
王应照抚掌赞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意象清雅,气韵生动,黄师弟诗才,愈发精进了!”
“王兄过誉了。”
黄思源谦逊一笑,目光却转向不远处静立的朱世明,带着由衷的敬服,
“在下这点微末才华,在朱兄跟前不值一提,萤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朱世明。
朱世明依旧背靠青竹,神色淡然,仿佛未闻。
“此诗,全诗意象清雅,对仗工整,平仄和谐,字字珠玑,尽显诗才。”
季明远仔细品味一番,低声对林墨白道,
“果真应天府城崇正书院无庸才,这一局袁慎败得彻底。”
“你们虽然辞藻华美,韵律精工,但立意不及袁兄!”
随后,就见张思鱼面红耳赤,强词夺理,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袁兄诗作气魄宏大,直抒胸臆,充其量两首诗各有千秋,不分上下!”
“对,不分上下!”几位同窗也连忙附和。
袁慎脸色阵红阵白,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
“呵……”
黄思源轻笑一声,目光划过袁张二人,
“不必了,赢了你们……亦是无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墨白和季明远身上,
“就依你们所言,平手吧。”
言罢,不再理会面如猪肝的袁张二人,与王应照转身欲走。
“你……你们……欺人太甚!”
袁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苦心经营的形象,他引以为傲的诗才,在府城弟子面前被无情碾压!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对方那轻描淡写的平手,仿佛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而这一切,都被他最恨的林墨白看在眼里!
“林墨白,站住!”
袁慎猛地踏前一步,他不再看黄王二人,而是将怨毒的目光死死盯在林墨白身上,
“躲在人后看戏很得意吧?方才周先生考校,你不过侥幸过关,真当自己是块料了?”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墨白鼻尖,
“有本事,你也来一首,让大家看看你这三个月,除了拍马屁献宝,还学了什么真本事!”
“对,林墨白,别光说不练!”
“有胆就上,没胆就滚!”
张思鱼等人立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纷纷鼓噪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墨白身上。
季明远眉头紧锁,正要开口。
却见林墨白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如水,扫过袁慎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你跟一个只上过三个月学的人比高下,很自豪吗?”
他微微一顿,目光澄澈,茶风浓郁,
“不像我,只会安心学习,不会受了外辱,窝囊气向内发。”
“……”
袁慎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林墨白的话,不仅披露了他所有的伪装。
更将他内心的无能狂怒和迁怒于人,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你……你……”
袁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墨白,目眦欲裂!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本事!”
张思鱼色厉内荏地叫道,“有本事就作诗,让大家评评!”
林墨白异常光棍,拱手抱拳道:
“在下甘拜下风,恭喜你赢了我这只念了三个月书的学生,你应该很自豪。”
“林!墨!白!你……你休要得意!”
袁慎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墨白,
“明年县试,若你名次高于我,我袁慎当众向你磕头认错,从此见你绕道而行!”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若你名次不如我……就给我滚出半竹居,永远不许再踏足此地!”
“哗——!”
人群瞬间哗然!
这赌约,太狠了!
季明远脸色一变:“袁慎!你莫要胡闹!”
张思鱼等人也被袁慎的疯狂惊住了。
林墨白迎着袁慎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袁兄,你……开心就好。”
说罢,他不再看袁慎,转身,对着王应照、黄思源微微颔首,又向远处目光灼灼的朱世明投去平静的一瞥。
然后,他迈开脚步,青衫拂过竹影,从容不迫地走向学堂。
朱世明看着林墨白离去的背影,那双亮如点漆的眸子,光芒愈发璀璨。
“有趣……”
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随即也转身,消失在竹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