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寒门:从童养夫到宰执天下 > 第四十九章 迁怒对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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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室内,檀香袅袅,茶烟氤氲。

周文山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目光温和地扫过窗外竹影婆娑的学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兄门下,卧虎藏龙,老夫心向往之。”

他声音温润,却似绵里藏针,带着无形的压力,

“今日携劣徒叨扰,原本还想效仿古人,以文会友,切磋砥砺一番,如今看来……”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李青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倒显得老夫多此一举了。”

“以文会友?”

李青竹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讥诮,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怕是有人认为老夫会误人子弟,所以替你那位师兄来考校的吧?哼,随你!”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敲桌面,震得茶盏轻响。

“唉……”

周文山长长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与惋惜,

“你们二人……这十几年的心结,怎么就解不开呢?”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若非当年那场风波,李青竹岂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崇正书院院长之位,在这清远小县隐姓埋名,守着半竹居了此残生?

“解?”

李青竹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两道寒光,

“他死了,自然就解了!”

周文山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喉头滚动,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别过脸去,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不再言语。

……

一个同窗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丝担忧,

“袁慎和张思鱼那两个家伙,跟周先生带来的弟子杠上了。

两边谁也不服谁,正在院中竹林边,约定文斗一较高下呢!”

林墨白和季明远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袁慎和张思鱼今日被林墨白惊艳,颜面尽失,胸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如今逮着机会,自然想借周文山弟子这块“磨刀石”,找回场子,顺便……踩一踩自己!

“一群毛孩子,意气之争罢了。”

林墨白语气平淡,他对袁张二人的较量不屑一顾。

但对府城大书院精英弟子的真实水准,却颇感兴趣。

科举之路,非一城一池之争,而是与整个大雍王朝的才俊同台竞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两人信步来到院中。

春风正盛,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七八个少年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围在竹林边,气氛剑拔弩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袁慎站在人群中央,锦衣微扬,下巴微抬,眼底却燃烧着火焰。

张思鱼则像只斗鸡,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嚷嚷:

“我等身为地主,尔等远来是客,这第一局的题目,便由你们出了。”

对面,周文山的两位弟子王应照、黄思源气定神闲,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矜持笑意。

朱世明则独自站在稍远处,背靠一竿修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竹叶缝隙间漏下的斑驳光影,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见对方无动于衷,张思鱼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挑衅:

“周先生弟子学富五车,想必不会怕了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吧?”

王应照眉头微蹙,似有不耐,但教养使然,并未发作。

黄思源则轻笑一声,目光扫过袁张二人,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也罢。既如此,便比一场,也好叫诸位心服口服。”

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四周摇曳的青竹,朗声道:

“便以李先生最爱的竹为题,七言绝句一首,限阳韵,一炷香为限,如何?”

“好!”

袁慎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气,负手踱步,盏茶功夫后,朗声诵道:

“幽篁深处筛晴光,劲节凌云傲雪霜。但得虚心通造化,何须媚世竞群芳?”

诗成,袁慎下巴微抬,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林墨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矜与挑衅。

此诗立意尚可,以竹喻志,气魄不俗。

“筛晴光对傲雪霜稍显生硬,通造化与竞群芳平仄略有不协。”

然而,王应照却微微摇头,直言不讳,

“辞采稍欠雕琢,韵律微瑕。”

“哼!”

张思鱼立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嚷道,

“不要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有本事就做,诗句上见真章!”

“黄师弟?”

王应照看向黄思源。

黄思源微微一笑,从容踏前一步,目光写意,声音清越:

“疏影横斜筛日光,清风拂过碧琅琅。虚心劲节凌霜雪,自有清芬透骨香。”

疏影横斜化用前人咏梅名句,点出竹影之姿,碧琅琅状声,清风过竹,清越入耳,虚心劲节”=直抒竹之品格;透骨香更是神来之笔,将竹之清雅高洁刻画入骨!

“妙,妙极!”

王应照抚掌赞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意象清雅,气韵生动,黄师弟诗才,愈发精进了!”

“王兄过誉了。”

黄思源谦逊一笑,目光却转向不远处静立的朱世明,带着由衷的敬服,

“在下这点微末才华,在朱兄跟前不值一提,萤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朱世明。

朱世明依旧背靠青竹,神色淡然,仿佛未闻。

“此诗,全诗意象清雅,对仗工整,平仄和谐,字字珠玑,尽显诗才。”

季明远仔细品味一番,低声对林墨白道,

“果真应天府城崇正书院无庸才,这一局袁慎败得彻底。”

“你们虽然辞藻华美,韵律精工,但立意不及袁兄!”

随后,就见张思鱼面红耳赤,强词夺理,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袁兄诗作气魄宏大,直抒胸臆,充其量两首诗各有千秋,不分上下!”

“对,不分上下!”几位同窗也连忙附和。

袁慎脸色阵红阵白,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

“呵……”

黄思源轻笑一声,目光划过袁张二人,

“不必了,赢了你们……亦是无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墨白和季明远身上,

“就依你们所言,平手吧。”

言罢,不再理会面如猪肝的袁张二人,与王应照转身欲走。

“你……你们……欺人太甚!”

袁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苦心经营的形象,他引以为傲的诗才,在府城弟子面前被无情碾压!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对方那轻描淡写的平手,仿佛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而这一切,都被他最恨的林墨白看在眼里!

“林墨白,站住!”

袁慎猛地踏前一步,他不再看黄王二人,而是将怨毒的目光死死盯在林墨白身上,

“躲在人后看戏很得意吧?方才周先生考校,你不过侥幸过关,真当自己是块料了?”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墨白鼻尖,

“有本事,你也来一首,让大家看看你这三个月,除了拍马屁献宝,还学了什么真本事!”

“对,林墨白,别光说不练!”

“有胆就上,没胆就滚!”

张思鱼等人立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纷纷鼓噪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墨白身上。

季明远眉头紧锁,正要开口。

却见林墨白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如水,扫过袁慎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你跟一个只上过三个月学的人比高下,很自豪吗?”

他微微一顿,目光澄澈,茶风浓郁,

“不像我,只会安心学习,不会受了外辱,窝囊气向内发。”

“……”

袁慎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林墨白的话,不仅披露了他所有的伪装。

更将他内心的无能狂怒和迁怒于人,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

“你……你……”

袁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墨白,目眦欲裂!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本事!”

张思鱼色厉内荏地叫道,“有本事就作诗,让大家评评!”

林墨白异常光棍,拱手抱拳道:

“在下甘拜下风,恭喜你赢了我这只念了三个月书的学生,你应该很自豪。”

“林!墨!白!你……你休要得意!”

袁慎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墨白,

“明年县试,若你名次高于我,我袁慎当众向你磕头认错,从此见你绕道而行!”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若你名次不如我……就给我滚出半竹居,永远不许再踏足此地!”

“哗——!”

人群瞬间哗然!

这赌约,太狠了!

季明远脸色一变:“袁慎!你莫要胡闹!”

张思鱼等人也被袁慎的疯狂惊住了。

林墨白迎着袁慎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袁兄,你……开心就好。”

说罢,他不再看袁慎,转身,对着王应照、黄思源微微颔首,又向远处目光灼灼的朱世明投去平静的一瞥。

然后,他迈开脚步,青衫拂过竹影,从容不迫地走向学堂。

朱世明看着林墨白离去的背影,那双亮如点漆的眸子,光芒愈发璀璨。

“有趣……”

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随即也转身,消失在竹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