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残雪的碎屑,刮过红星农场广袤的田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苏晨正和几个老农学习如何辨别牲口的膘情,他学得专注,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将这门古老的技艺刻进骨子里。这种积极融入的姿态,让他赢得了农场里不少老人的善意。
就在这份宁静被打破的瞬间,一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泥泞的土路上卷起两道泥龙,冲进了场部大院。
邮递员扯着嗓子喊道:“马场长!有你们农场的信!”
这声吆喝,让场部办公室的窗户后探出了几颗脑袋。
信是写给红星农场的,牛皮纸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工整的抬头。但收信人一栏,却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而是场长马国强亲启。
马国强正对着一张农垦规划图吞云吐雾,闻言,他放下手里的铅笔,粗粝的指节夹着烟卷,带着几分疑惑走出了办公室。
他接过信,掂了掂,不重。
信封的封口很严实,他用那双曾拉过枪栓、也曾开过拖拉机的大手,利落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掉出来的东西,让他的眉头下意识地拧了一下。
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两个信封。
一个信封已经拆开,是公文信纸。另一个则被完好地封着,信封材质是那种最廉价的、泛黄的薄纸,一看就是私人信件。
马国强先打开了那封公文信。
信是京郊的另一个红星农场革委会盖了公章发来的。字迹是办公室文员特有的娟秀,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厌烦和无奈。
信中简明扼要地说明,他们农场有一名叫“棒梗”的知青,思想顽固,好吃懒做,屡次违反纪律,经过多次批评教育仍不思悔改。近期,此人向家中邮寄信件,内容消极,影响恶劣。考虑到其同院的知青苏晨同志,正在贵单位接受再教育,特将此信转寄,希望贵农场领导能引以为戒,务必加强对青年们的思想教育工作,警惕这种不良风气的蔓延。
马国强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封未开封的私人信件上。
信封上,收信人写的是“母亲秦淮茹收”,地址是四九城南锣鼓巷的那个大杂院。
按照上级的规定,为了防止知青与外界传递不良信息,所有信件,场部干部都有权进行例行检查。这在当时,是人人都默认的规矩。
马国强没有任何犹豫,用指甲划开了信封。
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信纸,被他抽了出来。
信纸刚一展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味便扑面而来。
纸上满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没上过几天学的人写的,力道忽轻忽重,墨迹深浅不一。更引人注目的,是信纸上几处明显的水渍,将墨迹晕染开来,形成了一片片模糊的污痕。
马国强只看了第一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线条就瞬间绷紧了。
“亲爱的妈妈,儿子在农场给您写信了。妈,我想您,我想回家……”
开头还算正常。
但从第二段开始,画风突变,通篇都变成了血泪斑斑的控诉。
“……妈,您是不知道,我在这里过的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天还没亮,鸡都还在睡觉,我们就得扛着锄头下地。天都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才能收工回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比生产队的驴都累……”
“……吃的更别提了,顿顿都是看不见油星的玉米糊糊和黑面窝头,硬得能把牙硌掉!菜就是水煮白菜,连点盐味都没有。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就是喂猪的猪食啊!”
马国强读到这里,嘴角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抽动。
作为农场的场长,他吃的也是大食堂,农场的伙食标准他一清二楚。虽然算不上山珍海味,但绝对管饱,也绝不是信里写的这般凄惨。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干的是牛的活,吃的连猪食都不如,这还不算完!农场里的老知青、老工人都欺负我,说我是从城里来的,看不起我。他们把最脏最累的活都推给我干,干慢了就对我非打即骂。前几天,就因为我多啃了个窝头,差点被几个人拖到草垛后面打死……”
信里的内容越来越夸张,甚至开始赤裸裸地暗示,需要用钱和粮票去“打点关系”。
“……妈,这里的人都认钱和票。要是没东西孝敬那些管事的老油条,我真怕自己哪天就死在这里了。您和奶奶一定要想想办法,多给我寄点钱和全国粮票来,越多越好!有了钱,我才能在这里活下去啊!”
信的结尾,是毫不掩饰的哭穷和催促,字里行间都写满了贪婪和自私。
“砰!”
一声巨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马国强那只钢铁般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搪瓷茶缸都跳了起来。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双虎目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软骨头!”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冰冷杀气。
作为一个从朝鲜战场上九死一生走下来的老兵,他见过太多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啃着冻土豆依旧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的年轻战士。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四肢健全却叫苦连天,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抹黑集体、污蔑同志的软骨头!
这封信,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这位老兵的尊严里。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文员小李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封充满谎言和抱怨的信,最终被马国强当场定性为反面教材。在第二天的干部会议上,由文员当众宣读。
消息长了翅膀,很快就在整个农场传开了。
人们在田间地头,在食堂饭桌上,都在议论着这个叫“棒梗”的奇葩,言语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这阵风,自然也吹到了苏晨的耳朵里。
一个相熟的知青,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着马场长当时那能杀人的表情。
苏晨听完,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根烟。
等那人走后,他的嘴角,才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棒梗那个蠢货,自以为聪明,能靠卖惨博取同情,从秦淮茹那里骗来钱财。
他却不知道,自己亲手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一把砸向自己的铁锤。
这场“卖惨”的大戏,不过是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寄出的这封信,非但不会成为他的救命稻草,反而会变成压垮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人生的第一根,沉甸甸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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