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胡同里静得能听见邻家窗户纸的轻微抖动。
苏晨推开门,一股浓烈的二锅头酒气混杂着夜里的凉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小屋。
灯光昏黄,将屋里三张紧张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我决定了,姐的名额,我去。”
苏晨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苏家,炸了。
“不行!”
姐姐苏晴第一个弹了起来,声音尖利,漂亮的杏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晨晨,你疯了!你才十八岁,北大荒是什么地方?那是会要人命的苦寒之地!”
母亲王秀娥的哭声紧随其后,不是嚎啕,而是那种压抑着巨大悲痛的抽泣,一声声都像是捶在人的心口上。
“我不同意!”
父亲苏建国,这个在轧钢厂抡了半辈子锤子的老实男人,此刻脸膛涨得通红,青筋从脖子贲张到额角。他猛地一巴掌拍在老旧的八仙桌上,桌上的搪瓷杯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哐啷”一声刺耳的巨响。
“胡闹!这件事,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怒吼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然而,苏晨站在风暴的中心,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家人的反应,每一个表情,每一句怒斥,全都在他的剧本之中。
他看着姐姐簌簌坠落的泪珠,听着母亲心碎的哭泣,感受着父亲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怒火。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辩解都是火上浇油。他需要等待,等待这第一波情绪的洪峰过去。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股刺鼻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也任由家人的情绪宣泄。
终于,屋里的声音小了下去,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粗重的喘息。
时机到了。
“爸,妈,姐。”
苏晨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与屋内的狂暴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们先别激动,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他平静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苏建国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但终究没有再咆哮,只是拉过一张板凳,重重地坐下,摆出了一副“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架势。
王秀娥和苏晴也下意识地止住了哭声,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苏晨身上。
苏晨没有立刻开始他的“故事”,而是走到桌边,提起暖水瓶,给父亲和母亲面前的空杯子倒满了热水,又给姐姐递过去一杯。
温热的水汽袅袅升起,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做完这一切,他才拉过一张小马扎,坐在了家人的对面。
“其实,这半年来,我不是在外面瞎混。”
他抛出了第一句话,像是一个引子。
“我一直在跟一位老师傅,学手艺。”
“什么老师傅?”
苏建国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自己就是钳工,对“师傅”这两个字有着天然的敏感和敬畏。
苏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看着父亲审视的目光,开始不疾不徐地,编织一个足以颠覆他们认知,却又逻辑严密的弥天大谎。
“他姓鲁,叫鲁国安。”
苏晨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稳。
“以前,是咱们国家最顶尖的那一批技术工人,八级钳工。爸,您应该知道八级钳工意味着什么。”
果然,听到“八级钳工”四个字,苏建国那张紧绷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职位,那是一个时代的传说!是无数工人仰望的巅峰!
苏晨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神情的变化,继续加码。
“鲁师傅参与过很多国家级的重大项目攻关,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提前退了,就一个人隐居在城外。”
“我是在一个废品站偶然遇到他的。”
苏晨的语速放缓,开始描绘一幅生动的画面,将家人完全代入到他构建的世界里。
“那天我路过,看到一个老人蹲在一堆废铜烂铁前。他手里拿着一根最普通的铁丝,正在开一把锈得不成样子的西洋老锁。他没用什么力气,那根铁丝在他手里,就像有了生命,只是轻轻地探进去,拨弄了几下……”
苏晨顿了顿,伸出手指,在空中模仿着那个动作。
“‘咔哒’一声,锁就开了。那手艺,简直神了。”
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平铺直叙,但那种画面感却让同为工匠的苏建国呼吸都为之一滞。
“我看入了迷,就天天往那儿跑。一开始,鲁师傅根本不搭理我,嫌我碍事。我就在他旁边看着,帮他打打下手,搬搬东西,一句话也不多问。”
“后来,他见我肯吃苦,也有耐心,守得住寂寞,才偶尔开口指点我几句。最后,看我确实是块能雕琢的料子,才点头收下了我,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这个故事,半真半假。
只是,那个废品站是末世的废土,那个鲁师傅,是他自己。
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故事的真实感。它瞬间就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哭泣的王秀娥都忘了擦眼泪,怔怔地看着儿子。
苏晨知道,地基已经打好,接下来,就是盖楼了。
“前段时间,我送给街道办王主任的那些东西,就是师父给我的‘宝贝’。他老人家说,这是敲门砖,让我去学会怎么跟人打交道,去打通人脉。”
一句话,完美地解释了那些贵重礼物的离奇来源!
苏建国和王秀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恍然。
“这次我代替姐姐下乡,也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这句话,才是今晚真正的重磅炸弹。
他迎着家人再次变得疑惑和不解的眼神,将“鲁师傅”的“教诲”娓娓道来。
“师父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蜷缩在四九城的一个小工厂里,当个一眼望到头的工人,能有多大出息?”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父亲苏建国一辈子的不甘和遗憾。
“他还说,这次姐姐的名额被抢,看似是危机,是咱们家吃了大亏。但在他看来,这恰恰是转机!”
苏晨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他让我用这个机会,为姐姐换一个真真正正,无人能撼动,能让她挺直腰杆子的光明前程!牺牲眼前的苟且,是为了谋求一个更长远,更宏大的未来!”
“他老人家,已经帮我把路都规划好了。我去北大荒,不是流放,不是受苦,而是他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这个弥天大谎,逻辑严密,细节丰富,环环相扣。
尤其是“八级钳工”和“隐居高人”的设定,如同一把万能钥匙,解开了苏晨身上所有的谜团。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何会有如此深沉的城府?
——因为有名师指点。
那些一看就不是凡品的贵重礼物从何而来?
——因为是高人所赐。
他为什么要做出代替姐姐下乡这种“自毁前程”的决定?
——因为这是高人布局中的一步棋,是为了家族更远大的未来!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在这一刻,全部变得顺理成章。
家人心中那股激烈的反对、担忧和不解,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宣泄口。
他们的情绪,逐渐被这个充满传奇色彩,又饱含着希望的故事所取代。
苏建国靠在椅背上,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眼神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王秀娥的眼泪还在流,但泪水里,却多了一份心疼和骄傲。
姐姐苏晴更是用手捂着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曾经需要她保护的弟弟,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了一棵能够为全家遮风挡雨的大树。
一个神秘而强大的“鲁师傅”,成了苏晨所有反常行为的最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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