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初遇
展轩将最后一口冰美式灌进喉咙,塑料杯壁的水珠顺着虎口滑进袖口。三十二度的摄影棚里,那点凉意像烈日蒸发前的垂死挣扎,转瞬即逝。
“展老师,下场戏补特写!”场记的声音穿透片场嘈杂——轨道车轱辘声、灯光师吆喝、道具组搬桌椅的碰撞声,在高温里搅成黏腻的粥。
“马上来。”他扬起惯有的微笑,指尖不着痕迹抹过袖口洇湿的痕迹。转身时扫过监视器回放,画面里的律师站在法庭中央慷慨陈词,连眼尾绷起的细纹都透着角色的焦灼。导演在监视器后点头,这已是今天第七条一镜到底的长镜头,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黏得人发慌。
化妆师小跑过来补妆,粉扑在泛油的鼻梁上轻按:“轩哥皮肤真好,这么折腾都不脱妆。”甜腻的香水味突然凑近,展轩配合地仰起脸,喉结却微微绷紧。
“展老师——”副导演的大嗓门砸进来,“明天拍新人戏份,刘导让你带带演实习律师的小孩。”
粉扑在颧骨上打了个滑。展轩睁眼时,恰好看见展厅入口的光线被轻快的脚步声劈开,最先撞进眼里的是片晃眼的白——不是冷调的白墙,是带着温度、浸过阳光的白衬衫。
少年刚从外面进来,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分明的锁骨,被走廊斜射的阳光镀上薄金。袖口卷到小臂,手腕白得像刚剥壳的春笋,泛着薄瓷般的光泽。衣摆随步子轻晃,腰线利落收在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直筒牛仔裤里,浑身透着“青春”最鲜活的样子。
头发被风吹得蓬松,额前碎发下是干净的眉眼,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走过来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白衬衫领口沾着细碎金芒,浑身都裹着夏天的光。
“新人?哪家的?”展轩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不由自主跟着那抹白。
副导撇撇嘴:“晨曦娱乐,小公司。刘导从学生作业里挖的素人。”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慢,“便宜,听话,小孩倒是硬帅。”
展轩捏着空咖啡杯的手指微用力,杯壁发出轻响。晨曦娱乐——那家快撑不下去的小作坊?他记得他们最后捧的艺人,现在在短视频平台卖面膜。视线再飘向那身影时,正看见少年用橡皮筋把过长的刘海扎成可笑的小揪揪,露出光洁的额头,像警惕又好奇的小兔子。
最后一个镜头通过时,场灯熄了大半。展轩扯开黏在背上的衬衫,才发现化妆间被新器材占了——剧组永远这样,底层演员没有固定空间。他拎着戏服拐进消防通道,摸出烟盒才想起是禁烟区,指腹摩挲烟盒,又塞回口袋。
“对、对不起...”
楼梯下方传来纸张摩擦声。展轩低头,看见白天的白衣少年蜷坐在台阶上,膝盖上摊着卷边的剧本,密密麻麻的批注挤满空白。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仰起脸,喉结紧张滑动,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他左眼睑下的浅褐色泪痣,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没带房卡?”展轩瞥见他脚边的双肩包,拉链坏了小口,露出里面折叠的校服衬衫。
少年摇头,举起皱巴巴的房卡:“B区412,但...他们说临时调整了。”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无意识摩挲剧本,“我想再熟悉下场景...”
展轩注意到他帆布鞋边缘开胶,鞋头沾着泥。B区是群演住的简易板房,离片场要坐二十分钟摆渡车,这时候去,连末班车都赶不上。副导那句“便宜听话”突然具体起来,像根细针刺了下心脏。
“跟我来。”
他转身时,身后传来慌乱的收拾声——纸张翻动、拉链拉扯、背包带滑落,像串仓促的音符。等电梯的间隙,少年抱着背包追上来,呼吸急促,额角的薄汗在应急灯下闪光。展轩透过电梯门的金属反射打量他:扎歪的小揪揪,紧绷的嘴角,右手虎口处有钢笔磨出的茧——不是艺考生,倒像文学系的。
“展、展老师好,我是丞。”小孩突然九十度鞠躬,背包带滑到肘弯,露出手腕上的红绳,“特别荣幸能和您合作!”
轿厢灯光惨白,照得他耳尖发红。展轩按下28楼按键:“叫我轩哥就行。”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起伏的小腹,“上次吃饭是几点?”
丞的眼睛在听到“轩哥”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声音细若蚊蚋:“下午...三点?”
话音未落,清晰的肠鸣在电梯里响起。展轩看着小孩瞬间涨红的脸,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为省十五块打车费步行五公里去试镜,饿到胃里发空,只能灌凉水充饥。
总统套房的感应灯次第亮起,丞在门口僵成石像。展轩把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剧组给升级的,多一间卧室。”
“这不合适...”丞的指甲掐进背包带,指节泛白,“我回B区就行,走回去也...”
“明天七点通告。”展轩打断他,从迷你吧拿出三明治扔过去,“B区最早一班摆渡车六点半,走回去?天亮也到不了。”见少年还犹豫,补了句,“刘导最讨厌迟到的新人,尤其还是我带的。”
丞终于挪动脚步,却在看见茶几上的果盘时又钉在原地。展轩顺着他的视线看——水晶碗里躺着几颗进口青提,每颗都贴着眼价签,是制片人昨天送的,托人从日本带的。
“没下毒。”展轩抓起两颗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微凉的掌心,“吃。”
少年捧着青提像捧着易碎品,指尖轻捏,小心咬破果皮的瞬间,眼睛倏地睁圆,像发现新大陆的孩子,舌尖无意识舔过嘴角的汁水。展轩突然觉得口干,转身去开冰箱拿水。
“轩哥...”丞的声音混着咀嚼声,带着试探,“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
“第七场戏里,您为什么要摸被告席的栏杆?剧本没写这个动作...”
展轩拿水的手顿了顿。那是他设计的细节——律师质询关键证人时,手指无意识摩挲木栏杆,暴露出冷静下的焦虑。开拍两周,连导演都没注意到。
“带笔了吗?”展轩突然问。
丞茫然摇头,看着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万宝龙钢笔。钢笔在灯光下泛着乌木光泽,是去年电影节最佳男主的附赠礼物,他平时不常拿出来。
“记下来。”展轩把笔塞进少年手里,指尖碰到他微颤的腕骨,“好演员要会偷戏。”
丞的手抖得更厉害,低头旋开笔帽时,展轩看见他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那颗泪痣随眨眼轻颤,像宣纸上的墨点被风拂过。
“这里,”展轩俯身点着剧本,闻到少年衣领上淡淡的肥皂味,像刚晒过的床单,“‘举证责任倒置’是情绪转折点,但台词太学术...”他在页边画了条波浪线,“这时候加个小动作,比如攥紧文件袋,或者碰一下栏杆,观众才能看懂人物的压力。”
丞的瞳孔瞬间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他记笔记时,舌尖会不自觉顶住上颚,左脸颊鼓起小包。有次展轩故意说错法律术语,他笔尖立刻在纸上打转:“法律书第68条不是这么说的!”
“懂得不少啊。”展轩挑眉。
丞突然红了耳朵,笔尖顿住:“我...我爸爸喜欢法制题材,家里有很多相关的书。”说完咬住下唇,手指紧张地抠着剧本封面。
窗外下起雨,雨滴在落地窗上蜿蜒成透明的蛇,爬过城市霓虹。展轩想起副导的嗤笑,想起少年开胶的鞋底、卷边的剧本,还有那句带着怯懦的“我爸爸很喜欢”。熟悉的刺痛从胃部升起——他太熟悉这种藏着掖着的倔强,像当年的自己,攥着皱巴巴的试镜通知在导演门口等三小时,连“请给我机会”都不敢说。
“去洗个热水澡。”他起身拉开衣柜,拿出没拆封的纯棉睡衣,“衣服可能大了点,凑合一晚。”
丞抱着换洗衣物站在浴室门口,突然转身:“哥为什么选我?”
花洒声恰好响起,氤氲水汽模糊了少年的轮廓。展轩望着磨砂玻璃上的剪影,想起十年前某个导演对他说的话,那时他也是穿不合身戏服的新人。
“因为你在学生作业里,”他提高声音压过水声,“连后脑勺都有戏。”
水声停了一瞬。
等丞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展轩已经热好了三明治。少年穿着他的睡衣,领口宽得露出半边锁骨,像误入豪宅的流浪猫,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
“头发。”展轩扔过去干毛巾,“不擦干明天脸会肿,上镜不好看。”
丞手忙脚乱接住,发梢的水珠甩在茶几上,其中一滴落在剧本上,晕开钢笔字迹。少年发出抽气声,慌忙去擦,却把墨水蹭得更花。
“完了完了...”他声音发颤,眼里快急出泪。
展轩看着他泛红的指尖,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触感比想象中柔软,带着潮湿的暖意,像揉着刚晒过的棉花。他收回手,指腹还残留着暖意:“去睡吧。明天带你认机位,别怯场。”
丞抱着剧本和钢笔走向客房,在门口回头,眼眶有点红:“哥...”
“嗯?”
“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少年的眼睛亮得像夜雨中的路灯。
主卧门关上后,展轩在窗前站了很久。雨停了,城市灯火在玻璃上投出模糊倒影。他想起丞低头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想起他纠正法律术语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那颗泪痣。
手机亮起,搜索栏里是“晨曦娱乐丞”。结果寥寥,只有半年前的校园戏剧节报道:《XX大学话剧社雷雨获最佳改编奖》,配图里丞饰演的周冲站在舞台角落,灯光只照亮半边侧脸,眼神干净得像口深井。
展轩按下截图键。画面里少年仰头的角度,和今晚问“为什么选我”时一模一样。
窗外,云层缝隙漏出一线月光,轻得像谁悄悄放了颗会发光的星子,落在他握着手机的掌心上。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