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追光
法庭布景的百叶窗缝隙里,漏进一缕阳光,不偏不倚落在展轩摊开的辩护词上。他读到“举证责任倒置”时,声音忽然卡住——透过那道窗缝,隔壁青春片的教室布景中,丞正被女演员挽着手臂。
“卡!”导演摔了剧本,“展轩你眼神飘哪去了?”
展轩即刻回神,脸上扬起惯常的爽朗笑意,冲导演作揖:“张导息怒,怪我怪我。刚瞅见窗外那束光打在词儿上,美得跟幅画似的,一时看呆了。”说着转向场记,“莉莉,刚那段记上没?回头剪辑把这光影留着,说不定能成名场面。”
场记被逗笑:“轩哥这临场反应,不去说相声可惜了。”
展轩笑着揉了揉眼,眼角的红血丝愈发清晰:“这不是连轴转十二小时,结膜炎都给我召唤出来了嘛。”他接过助理递来的眼药水,没急着滴,反倒冲助理眨眨眼,“小陈,你这黑眼圈比我还重。等会儿拍完这段,赶紧去休息室补觉,加班费我给你算双倍。”
助理连忙摆手:“轩哥不用,我还撑得住。”
“撑什么撑,”展轩故作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养足精神才能给我递好水、拿对剧本,不然等会儿我又卡壳,导演该骂你这个助理不称职了。”
正说着,隔壁传来导演的喊声:“丞!你躲什么?林妙妙挽你是剧情需要!”
“抱歉导演。”丞的声音透过薄木板传来,带着点无措,“我手心有汗...”
场记噗嗤笑了:“纯情小男生啊。”
展轩突然起身,西装裤擦过监视器支架,冲周围人扬了扬下巴:“我去透透气,顺便看看隔壁那小老弟是不是需要我这个‘前辈’指点两下。”
摄影棚顶的聚光灯在地面投下网格状光斑,道具车轱辘碾过地板的闷响中,展轩拐过堆放泡沫板的转角,撞见了角落里的丞。
少年背对着他,白T恤被午后的热气蒸得发潮,后背肩胛骨的轮廓在布料下若隐若现,像初春刚抽条的枝桠。阳光从高窗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丞的侧脸。浅棕色的瞳仁里盛着细碎的光,睫毛忽闪时,在眼下那颗泪痣旁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他正微微仰头,对着空气做表情,嘴角先是抿成条紧绷的线,随即慢慢松开,露出点带怯的笑意,连眉峰都柔和下来,像被风拂过的草坡。
展轩停在原地,看见少年左手悄悄攥成拳,指节泛白,右手捏着的剧本被反复摩挲,像朵蔫掉的花,某页被指腹掐出深深的折痕,正是他刚卡壳的那场对手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卷着,露出脚踝处细腻的皮肤,小白鞋鞋跟在水泥地上轻轻蹭着,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柠檬香,混着少年身上的汗气,清清爽爽的,像刚晒过的床单。丞忽然动了动,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还盛着未褪的戏里情绪,撞见展轩的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猛地漾开圈慌乱的涟漪。
“对方的手搭在你上臂时,”他示范性地握住丞的手肘,拇指恰好卡在尺骨位置,“你侧身十五度,摄像机就只能拍到你的后背。”
丞的皮肤在掌下迅速升温。展轩松开手时,少年突然问:“您当年...第一次拍亲密戏也研究这些吗?”
“我拍第一部戏时,”展轩从化妆镜里看见自己眼底的血丝,“不记得了呢。”
丞的瞳孔微微扩大。展轩以为他会追问,少年却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东西:“道具组老师说您结膜炎犯了。”
是片蒸汽眼罩,包装上印着“睡眠用”。展轩翻到背面,发现生产日期被小心地剪掉了——显然是从某人自用包装里拆出来的。
“现在敷会花妆。”他把眼罩塞回丞手里,触到对方指尖的薄茧。少年突然收拢手指,将眼罩连同他的指尖一起裹住。
“那收工后...”丞的睫毛在顶灯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我放您房车门把手上?”
展轩抽回手。他该提醒这个过分殷勤的新人保持距离,却听见自己说:“随你。”
夜戏开拍前,展轩发现丞总在拍他。不是明目张胆的合影,而是趁他读剧本时,用手机偷拍他翻页的手腕特写;或是他补妆时,镜头对准镜中反射的侧脸。最过分的一次,他掀开法庭布景的帷幕,看见丞蹲在三脚架后,长焦镜头直指他后颈。
“删了。”展轩扣住丞的相机屏幕,“剧组禁止私拍。”
丞没有辩解。他调出相册展示——全是展轩的工作照,但构图诡异:只有被阳光切成几何形状的后背,握着咖啡杯的左手特写,或是百叶窗缝隙间半张模糊的侧脸。
“我在学构图。”丞的拇指滑过一张展轩站在配电箱旁的背影,“您连后颈的弧度都像电影画面,还有抬头45℃露出下颚线时特别感性。”
“手机给我。”他接过丞的手机,在最新照片里看到自己站在监视器前的样子:眉头微蹙,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删照片时指尖划过相册分类,一个名为“光”的文件夹倏然闪过。封面是张泛黄的老照片——二十三岁的展轩站在话剧海报前,白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质领针,碎钻在剧场顶灯折射下亮得扎眼。那是《逆光》首演夜,他第一部主演的话剧,记得当时嘴角还沾着庆功酒的甜气。
“你从哪弄来的?”展轩的指腹在屏幕上按出红痕。照片里的领针,正是当年舞台事故中被灯架砸得粉碎的那枚。
丞的肩膀猛地绷紧,像被惊到的幼兽:“老道具师说...当年后台起火时,他从安全通道顺手揣了这张。”
展轩掀道具箱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泡沫碎屑落在丞的帆布鞋上。“你查我查到话剧团?”
“不是查!”丞突然抬头,眼底水光晃得人发慌,“我在台下亲眼看见的——您摔下去时膝盖磕在乐池边,追光把血珠照得像玻璃珠子,可您爬起来还在念‘正义从不怕晚’!”
展轩的呼吸顿在喉咙口。那场事故被剧团压成“意外磕碰”,连新闻通稿都没提过乐池的事。只有他自己记得,当时为了护着误闯侧台的少年,后背被坠落的灯架划开长口子,下台时整条裤腿都浸在血里。
“我在第三排最左的座位。”丞的声音发颤,指节捏得泛白,“您谢幕时扶着舞台边鞠躬,衬衫后背全是深色的印子,可您说‘只要还有光,裂缝就不算绝境’。”他忽然从口袋掏出个塑封袋,里面是枚用胶水粘过的领针,碎钻缺了大半,边缘被磨得光滑,“那天散场后我翻了三个垃圾桶,在花坛里蹲到凌晨,就捡着这么点碎片。”
展轩捏着领针的手猛地收紧。那冰凉的触感里,突然撞进一段模糊的记忆——事故当晚,有个穿中学校服的少年举着创可贴冲进后台,校服袖口沾着泥,眼里全是泪,说“哥哥你的领针碎了,我给你找了好久”。
“后来我考上电影学院,”丞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却笑得亮起来,“每次试镜前都想着您那场《逆光》的样子,您站在追光里的样子,让我觉得当演员是件特别了不起的事。”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您再也没演过话剧了。”
展轩望着少年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舞台上的样子。原来有些光洒出去,真的会在别人心里,种出一片永不熄灭的星火。
停车场路灯坏了两盏。展轩把丞塞进副驾驶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对方的手腕。少年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快得像只被雨淋湿的麻雀。
“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丞突然问。
展轩急踩刹车。丞因惯性前倾,刘海扫过展轩的鼻梁,带着薄荷洗发水的味道。“别把照顾当特殊。”展轩盯着挡风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导演要求的任务而已。”
“知道了,前辈。”丞慢慢靠回座椅。路灯突然亮了,照出他发红的眼眶和上扬的嘴角——一个用尽全力才没垮掉的微笑。
回酒店时已过零点。展轩在房门口捡到一片蒸汽眼罩,背面用钢笔写着:“明天有雨,记得带伞。”字迹工整得可笑,连感叹号都描了两遍。
窗外开始下雨。展轩鬼使神差地拨通助理电话:“查查丞之前的情况。”挂断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手指正无意识地抚过丞写的那行字,像在触碰某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可能。雨丝敲打着玻璃,在灯光下织成张透明的网,将两个时空的碎片悄然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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