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轩捏着那份薄薄的报告,指腹在“刘轩丞”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纸张被捻出细碎的声响。米白色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像被反复咀嚼过的枯叶——事实也的确如此,助理将报告放在案头的半小时里,他的目光始终没真正离开过那几行铅字,仿佛要从油墨里榨出些更鲜活的东西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冲动。明明此前通过导演看过晨曦娱乐发来的资料,那些官方简历上的文字工整得像打印体,却远不如这份私人报告来得滚烫,字里行间仿佛能触到一个少年的体温。
十九岁,高考时以省内艺考第一名的成绩入学。这行字左侧被红笔轻轻画了道浅痕,笔尖力道恰好透纸背,在另一面上洇出淡淡的红,像滴未干的血。报告里说,这孩子是突然决定走艺考路的,此前连最基础的腹式发声都要对着手机视频逐帧模仿。寒冬腊月的校园空地,他裹着洗得发白的羽绒服练身段,呵出的白气混着北风,把刚学会的台词吹得支离破碎,却仍固执地一遍遍重复,直到冻得发紫的嘴唇能把每个字咬得清晰。
“无专业训练基础,起步晚,故付出远超常人。”打印体的冷静叙述旁,某页空白处贴着段手写便签,是位考官的字迹:“联考那天见他膝盖缠着厚纱布,说是练跪戏磨破了皮,血渗出来把练功裤都洇黑了。问他哪来的韧劲儿,小孩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说‘在因上努力,在果上随缘。”
展轩的指腹在“突然想当演员”那行字上顿住。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不疼,却麻得发颤,沿着血管蔓延开细密的痒。他忽然想起那个穿蓝白校服的少年,举着创可贴冲进后台时带起的风;想起乐池边被追光照亮的血珠,在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红;想起那句被自己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只要还有光,裂缝就不算绝境”。原来有些光真的会钻进石缝,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悄悄生根,盘虬卧龙般滋长出蓬勃的生命力。
报告里说他性子慢热,刚入学时总缩在练厅最角落的折叠椅上。那椅子旧得掉漆,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把他的影子钉在墙面上,像幅安静的剪影。别人围读剧本时,他抱着笔记本默默记要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比窗外的蝉鸣还要轻。谁的道具掉了,他永远是第一个弯腰去捡的,却不好意思递还,只悄悄放在对方脚边的阴影里,像只把松果藏进泥土的松鼠,既羞怯又执着。
可熟悉后才发现,这孩子骨子里藏着股野劲儿——篮球场上被撞倒,捂着擦破皮的胳膊还能笑着喊“再来一局”,汗水混着血珠往下淌,眼神亮得像淬了火;骑行环山路时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第二天照样准时出现在集合点,裤脚沾着泥就从背包里掏出分好的早餐,塑料袋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爱好那栏列得格外细致:爬山、篮球、骑行。附页里夹着张打印的照片,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冲锋衣站在雪山顶,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冻得通红,却扬着灿烂的笑,牙齿白得晃眼。身后是翻涌的云海,阳光漫过云层,在他周身镀上圈金边,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灼人,仿佛能把整座雪山都点燃。
展轩把报告合上,指腹按在封皮的褶皱处,却觉得那些字句仍在眼前跳动。他忽然想起刘轩丞蹲在摄影棚角落的样子,对着空气练表情,眉峰蹙起又松开,嘴角牵动的弧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想起少年仰头说话时,眼里闪烁的星子——“您站在追光里的样子,让我觉得当演员是件特别了不起的事”,那光芒比他拍过的任何夜景都要亮。
原来当年舞台上那束意外倾斜的追光,不仅照亮了乐池里的血,还落在了第三排最左的座位上。在那个少年心里种下火种,成了他后来翻山越岭也要奔赴的方向。
展轩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晨光像被打翻的金粉,汹涌着铺满地板,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像极了当年话剧舞台上那束让他重生的追光。他摸了摸西装内袋,指尖触到那枚粘好的领针,冰凉的金属触感里,忽然漫上一阵滚烫——那是被星火重新点燃的温度,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暖意。
凌晨四点的化妆间,冷气出风口发出规律的嗡鸣,把空气吹得像浸过冰水。刘轩丞把脸埋在掌心用力揉了揉,再抬头时,镜子里的人影眼底已爬满红丝,左眼睑下的泪痣在惨白灯光下泛着浅褐色,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剧本第47页,原告情绪爆发的台词旁,蓝黑色钢笔字写满注解,某处反复修改的痕迹晕染开,像一小片积雨云,沉沉地压在纸页上。
门把手转动的轻响让他条件反射般挺直脊背,椅腿在地板上划出细微的吱呀声。展轩带着一身晨露的气息走进来,深色西装肩头沾着点湿意,像落了层薄霜,手里拎着两杯咖啡,袖口还别着片未化的柳絮,嫩绿色绒毛在冷空气中微微颤动。“早。”他把其中一杯推过来,塑料杯底在化妆台上磕出清脆的响,“刚测过57度,三分钟后会降到你能入口的52度。”
刘轩丞的指尖僵在杯沿,骨节泛白。三天前不过随口提了句“太烫的咖啡会犯胃痛”,此刻杯壁传来的温度却精准得让人心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他低头啜饮时,发现杯底用马克笔画着个小太阳,线条干净利落,边缘没有丝毫晕染,像极了展轩惯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温和里藏着不容错辨的棱角。
“全组都有?”话一出口就懊恼地咬住舌尖,脸颊迅速升温,连耳根都泛起热意。他多希望这杯带太阳标记的咖啡是独属的,像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能悄悄藏进记忆里。
展轩正对着镜子调整领带,闻言手指微微一顿。从镜面倒影看,他眼角那颗咖啡色小痣随着笑意轻轻上扬,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开:“场务组是三角,灯光组画了圆圈。”转身时,西装裤擦过刘轩丞的膝盖,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味,清冽中混着阳光的暖意,“太阳标记的燕麦拿铁,目前全球限量一杯。”
听到“全球限量一杯”,刘轩丞心里像被注入暖流,刚才的失落瞬间消散,连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走廊突然传来场记的喊声,带着急促的回音,展轩应了一声往外走。他慌忙举起手机,想拍下杯底的太阳,屏幕还没亮起,就见展轩在门口回头:“对了,今天拍第47场。”
“我知道。”刘轩丞急忙按灭屏幕,指尖都在发颤,屏幕的光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原告情绪爆发那场。”
“愤怒有很多种。”展轩的手指搭在门把上,晨光从他背后漫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像舞台上未收起的追光,“你很喜欢法律?”
刘轩丞的剧本“哗啦”一声滑到地上,纸页散开像只折翼的鸟,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他弯腰去捡时,头顶落下展轩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涟漪:“你标注的《刑法》第68条修正案,去年才通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翻飞的纸页,温度透过薄薄的纸传来,带着点干燥的暖意,“普通大学生不会这么了解。”
“还好吧”刘轩丞的喉结用力滚动,声音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接这部戏前,去图书馆恶补了法律知识。”在展轩面前,他总不自觉地想袒露些过往,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碎片,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哪怕只多一分理解。
展轩的目光在他磨白的袖口停了两秒,那处布料已薄得能看见底下的皮肤,最终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在传递某种无声的鼓励:“开拍了,全球限量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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