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办的喧嚣被甩在身后,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斑驳的墙影将胡同切割得愈发幽深。
陈凡左手提着那只已经僵直的野兔,兔子的耳朵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空气里飘散着各家烟囱冒出的饭菜香,混杂着老旧平房特有的潮湿气味。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
一个他必须拜访的人。
父亲陈建国生前在轧钢厂里,唯一能称得上是过命交情的兄弟——黄振国,黄叔。
“吱呀——”
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被拉开。
开门的是黄叔的妻子,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围裙上还沾着点点油星。她看清来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热情的笑容,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是小凡啊!哎哟,快进来,快进来坐!”
“婶儿。”
陈凡喊了一声,声音沉稳。
“你黄叔刚下班,还洗着手呢,嘴里正念叨你小子,说你出息了!”
婶儿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往里让,屋子里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一个高大敦实的身影从里屋走了出来,正是黄振国。他刚用毛巾擦干脸,裸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油污,那是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看到陈凡,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牙齿很白。
“好小子,我听说了,技校考了第一!给你爸争气!”
黄振国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陈凡的肩膀上,那力道,带着属于工人的直爽和亲近。
“黄叔。”
陈凡恭敬地叫了一声,将手里的野兔提了起来。
“今天进山转了转,打了点野味,给您和婶儿送来尝个鲜。”
“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黄振国嘴上推辞着,眼睛里的欣慰却藏不住。他妻子笑着接了过去,嘴里念叨着:“这兔子可肥实,晚上给你们爷俩下酒。”
黄振国没再多说,让妻子去忙活晚饭。他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示意陈凡坐下,然后就那么坐着,一言不发,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陈凡坦然地与他对视。
他知道,黄叔在看什么。
眼前的少年,身形虽然还略显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那双曾经总是躲闪、怯懦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井,里面映不出丝毫波澜。谈吐之间,再没有半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沉稳。
黄振国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开始变得凝滞。
他眼中的欣慰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如铁的决然。
他忽然站起身。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预兆。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然后伸出手,“咔哒”一声,将堂屋的门闩给插上了。
房间内的光线瞬间暗淡下来。
陈凡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顺着他的脊椎骨向上攀爬。
黄振国没有开灯,他走到墙角,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了一口带着铜锁的樟木箱子。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锁芯转动,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嘣”声。
箱盖打开,一股樟脑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从箱子最底层,取出了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油布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还带着暗沉的油渍,看得出被摩挲过无数次。
“小凡,你长大了。”
黄振国将那个包裹放在桌上,声音压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的神情,是陈凡从未见过的凝重。
黄振国的手有些抖,他一层一层地,极其缓慢地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沓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资料,还有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日记本。
他将这两样东西,推到了陈凡的面前。
桌面上扬起了一层微不可见的灰尘。
“你父亲的死,不是意外!”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凡的头颅里,嗡的一声,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你坐下。”
黄振国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听我,慢慢说。”
陈凡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黄振国,重新坐了下来,双手撑在桌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你爸那个人,你比我清楚。一根筋,认死理,厂里那些拉帮结派、偷奸耍滑的事,他从来不参与,也最看不惯。但也因为这个,他挡了不少人的路,得罪了不少人。”
黄振国的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眼神里带着痛苦。
“他出事前的那个礼拜,我们俩一起喝酒。他悄悄告诉我,他好像抓到了厂里有人在偷偷倒卖生产物资的证据,是那种能造关键部件的特种钢材!他说他正在整理材料,准备直接捅到上面去。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没过几天,他就……”
黄振国说不下去了,他抬起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他指着桌上那沓资料,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这五年,我一天都没忘。我没本事,只能偷偷地查。这里面,是我能找到的所有线索和对不上号的疑点。还有几个我怀疑的人,都是轧钢厂里的人,现在一个个,全都爬到了高位上!”
他又拿起那本日记,递给陈凡。
“这是你爸的日记。他有这个习惯,每天都写点东西。里面记着他平时的工作,他观察到的事,或许……或许你能从里面找到我们都忽略掉的东西。”
黄振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陈凡,那眼神里,有信任,有愧疚,更有如释重负的期盼。
“小凡,叔叔没用,查到这一步,就再也查不下去了。再往下,会要了我的命,也会要了我一家老小的命。”
“现在,你长大了,考上了技校,有文化,比叔有脑子。这件事,该交给你了。”
“你要为你爸,查明真相!”
“你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陈凡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他接过了那份资料和日记本。
入手滚烫。
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他父亲未曾冷却的鲜血和冤魂。
他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那熟悉的笔锋,或刚劲,或潦草,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上面记录着工作的琐事,记录着给妹妹买了一颗糖,记录着对未来的期盼,记录着对这个家的热爱,对这份工作的责任。
一行行,一页页。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跃然纸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恨意,如同地底喷发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复仇的火焰,在他的五脏六腑间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整个胸膛都焚烧殆尽!
他死死地攥着日记本。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被赋予了另一重意义。
活下去,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标。
他要活得更好,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亲手将那些隐藏在轧钢厂深处的蛆虫、那些害死他父亲的凶手,一个个地,全都揪出来!
让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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