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窥光者 > 第一章:下午三点的咖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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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同一只慵懒而庞大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入城市的罅隙,将白日喧嚣的棱角温柔地包裹。韩述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隐秘的韵律,轻轻敲击着方向盘。他的目光,穿过一尘不染的车前窗玻璃,精准地落定在街角那家名为“片刻”的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正以一种近乎奢侈的倾斜角度,为那扇玻璃门镀上一层流动的、琥珀色的光晕。

下午3点02分。

分秒不差,她来了。

谢居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像一幅被时光精心装帧的剪影。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柔软地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肩上挎着那个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洁净的米色帆布包。她伸出手,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楣上悬挂的风铃,仿佛被她的气息唤醒,发出一串清脆而悠长的叮咚声,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在用最温柔的絮语表达欢迎。

韩述的身体,在驾驶座上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仿佛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能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二十七步物理距离,神奇地缩短至二十步。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步履轻盈地走向那个靠窗的第三个位置——那是她的专属领地,仿佛被这座城市以某种无言的默契长久地保留着,从未被其他喧嚣的过客占据。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常坐的那片区域投下温暖的光斑,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

“一杯热美式,谢谢。”韩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乎能同步默念出她的点单。尽管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咖啡馆内的声音被完全隔绝,但那几个音节早已烙印在他心底。十七天。整整十七个下午,他像观察一颗遥远星辰的运行轨迹般,记录着她的习惯。

韩述心底掠过一丝自嘲。他觉得自己像个潜伏在阴影里的窥伺者,事实上,或许也确实是。但他总试图用一些细节来粉饰这份隐秘:真正的变态,大概不会在窥视他人时,让贝多芬《月光奏鸣曲》那清冷而深邃的旋律在车内流淌;更不会因为对方在昨日微雨中多咳嗽了两声,就无端地担忧她是否着了凉,甚至在路过药店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扫过感冒药的货架。

当服务员端着咖啡走近时,谢居安正从她那朴素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本书。韩述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试图穿透那不算近的距离,辨认书脊上的烫金书名。然而,终究是徒劳,视野里只剩下一个暗红色封面的模糊轮廓,以及阳光下若隐若现的金色光泽。

她阅读时的神态,带着一种独特的仪式感。纤长的手指会先轻柔地、充满珍视地摩挲过书的封面,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才郑重地翻开扉页。她的阅读并非一气呵成,而是读上几页,便会停下来,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窗外某个虚无的点,陷入短暂的沉思。那并非心不在焉的走神,更像是在与书页间流淌的文字进行一场无声而深沉的对话,让思想在字句的间隙里自由呼吸。

此刻,韩述的车内,肖邦的夜曲正低回婉转地流淌。他注意到,今天的谢居安没有像往常那样,将一头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挽起,而是任由它们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那发色并非纯然的墨黑,在午后斜阳的亲吻下,泛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栗色光泽。当她低头专注阅读时,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悄然垂落,滑过她白皙的脸颊,又被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优雅,轻轻拢回耳后。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无形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扫过韩述的心尖,让他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他无声地嗤笑自己。三十岁的男人了,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躲在暗处,屏息凝神地观察着一个甚至不知道他存在的女人。公司里那些对他敬畏有加的下属们,若是知晓他们那位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著称的“韩总”,每天下午会雷打不动地消失两小时,仅仅是为了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看一个女人安静地啜饮咖啡、翻阅书页,不知会露出怎样惊愕的表情。

就在这时,谢居安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视线穿透玻璃窗,投向街景。

韩述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可笑——这样的距离,她绝无可能注意到车内的人影。她的目光并没有具体的焦点,像是流连于街景的喧嚣,又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时空,落定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回忆里。

这是韩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标准的杏仁眼,眼尾带着东方人特有的、微微上扬的弧度。瞳仁是极深的褐色,浓郁得近乎墨黑,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夜空。然而,最令人心弦震颤的,是那眼神中弥漫的底色——一种沉静如水的忧伤,如同秋日薄暮时分笼罩在湖面上的轻烟,朦胧、清冷,美得动人心魄,却又带着浑然不觉的疏离感。

她轻轻眨了眨眼,浓密的长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然后,她复又低下头,重新沉浸于书中的世界。

韩述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竟一直屏着呼吸。他放松身体靠回椅背,车内的音响不知何时已陷入沉寂,肖邦的最后一个音符早已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一片真空般的寂静。

这种近乎病态的观察,起初纯属偶然。为了躲避一场乏味至极的商业应酬,他偶然拐进了这条僻静的街道,偶然在这家咖啡馆外暂停,偶然间一抬头,便看见了窗边的她。

彼时,她正凝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凝结着水汽的玻璃上勾勒着抽象的图案。她的侧脸在朦胧的室内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线条清晰而坚定,却又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这种奇异的反差,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而后,便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韩述向来是个缺乏耐心的人——下属们私下戏称他为“三分钟先生”,因为若在三分钟内听不到汇报的核心要点,他便会毫不留情地打断。然而,观察谢居安,他却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车里一动不动地坐上整整两小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每周一、三、五的下午三点,她会准时出现在“片刻”咖啡馆,每次停留一个半小时。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她则会出现在市图书馆,直至五点闭馆。而周六和周日,她则如同人间蒸发般,从这座城市惯常的节奏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述曾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她的周末:或许是去赴一场甜蜜的约会?或许是回到某个温馨的港湾与家人团聚?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尖,便被他狠狠地掐灭了。他不愿去深想这种可能性,尽管心底无比清楚,自己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在意的立场和资格。

夕阳缓缓西沉,光线变得愈发柔和,如同融化的蜜糖流淌在街道上。谢居安轻轻合上书本,端起杯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早已微凉的咖啡。韩述知道,这个动作是一个信号,宣告着她在这方小小咖啡馆的宁静时光即将落幕。

他看着她仔细地将书放回帆布包,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雏鸟。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座位四周,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物品,然后起身,将空杯送回柜台——她总是如此,从不留给服务员收拾的余地。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发出熟悉的叮咚脆响。她站在门口,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投向远方。接着,出乎韩述意料之外,她没有像过去十七天那样,习惯性地向右拐向回家的路,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了左边的街道。

韩述愣住了。十七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偏离既定的轨道。

几乎是出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本能,他轻轻转动钥匙,发动汽车,让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既不会打扰又能清晰看见她的距离。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胸腔里鼓动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仿佛自己正参与进一场未知的、带着隐秘刺激的冒险。

谢居安沿着街道不紧不慢地走着,步履轻盈。她偶尔会停下脚步,驻足在某个商店的橱窗前,目光流连于展示的商品。韩述的车像一条沉默的影子,在街对面缓缓滑行。

最后,她在一家新开张的甜品店前停下了脚步。明亮的橱窗里,精心陈列着各色精致小巧的蛋糕和甜点,暖黄色的灯光从内部透出,将每一份甜点都映照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诱人的甜蜜光泽。

她站在那里,凝望了许久。久到韩述几乎以为她只是欣赏,不会踏足其中。但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点缀着可爱图案的玻璃门。

韩述在街对面停稳车,透过甜品店通透的玻璃墙,能清晰地看到她站在明亮的柜台前。她微微倾身,仔细地端详着展示柜里琳琅满目的甜点。店员热情地介绍着什么,她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纤细的手指隔着玻璃,在某款甜点的上方虚点了一下。

大约五分钟后,她拎着一个精巧的白色小纸盒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韩述从未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微小忐忑与隐秘骄傲的表情,像是一个孩子终于鼓起勇气尝试了一件被禁止的、却又无比向往的事情。

就在这一刻,韩述感到心底某个沉寂的角落,被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像是一颗细小的石子,被无形的手指轻轻弹入一片寂静无波的湖面,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无声地、缓慢地扩散开来,搅动了深藏的湖水。

他看着她转过身,重新踏上熟悉的方向,步履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和路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偏离,只是他恍惚间的一个错觉。

但韩述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这看似寻常的午后,悄然发生了改变,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虽已沉没,余波却已漾开。

当谢居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韩述仍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启动引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城市的霓虹如同苏醒的星群,次第点亮,在他深色的车窗上投下流动的、斑斓的光影。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那个名为“观察日记”的备忘录——里面已经静静躺着十七条关于她的、简短而克制的记录。今天,他输入了第十八条:

“今天她改变了路线,走进了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带走了一盒甜点。我猜测是芒果慕斯,因为她在那个淡黄色的蛋糕前停留得最久。她的眼睛,比我想象中还要深邃好看,像藏着整个秋天的湖泊。”

写完这些字句,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模式,确实像一个无可救药的、沉溺于自我世界的窥视者。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她消失的、被霓虹染上暧昧色彩的街角时,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漫过心间。这座钢筋水泥构筑的、惯常冷漠的城市,仿佛在暮色四合中,被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气息。

韩述轻轻按下车载CD的播放键,德彪西那首空灵、朦胧的《月光》钢琴曲,如同清冽的泉水般,缓缓流淌出来,充盈了整个车厢。

他决定,明天,他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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