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窥光者 > 第二章:二十七步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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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密的雨滴开始轻敲车窗,起初是试探性的轻叩,继而连缀成片,像无数细小而冰凉的手指,在光滑的玻璃上弹奏着一曲无序的、即兴的乐章。韩述抬手,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许,微暖的气流拂过车窗内侧,驱散了可能凝结的薄雾——他需要一片绝对清晰的视野,如同他此刻需要一颗澄明的心。

二十七步。这是他反复丈量、确认过的完美距离。

这个距离,像一道精心计算过的无形界限,足够遥远,不会惊扰她沉浸的世界,不会在她平静的湖面投下窥探的阴影;却又足够贴近,能让他清晰地捕捉到她睫毛每一次低垂的弧度与扬起的瞬间,如同观察蝴蝶翅膀上最细微的纹路。

谢居安的身影出现在市图书馆古朴的廊檐下。她望着眼前渐渐织密的雨幕,神情沉静,却并未伸手去取那个帆布包里永不离身的蓝色雨伞。韩述的记忆清晰如昨:过去的十七天里,他曾四次邂逅这样的雨天,那把蓝色的伞始终忠实地躺在她的包中,却从未见过它被撑开的模样,一次也没有。

(就像她总是携带着过往的影子,步履轻盈地行走在当下,却从不真正向任何人敞开那扇门扉。)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让韩述的心微微一凛。他何时开始,竟如此笃定地去解读一个陌生灵魂的隐喻?

图书馆内暖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流淌出来,如同舞台的追光,将她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在灰蒙蒙的雨景前,显得愈发纤细而孤寂。几个年轻的学生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溅起的水花几乎要亲吻她的裤脚,她却浑然未觉,只是凝望着雨帘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水雾,落定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坐标上。

韩述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车内的储物格里,安静地躺着一把伞——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线条流畅,质地精良,是助理为他准备的诸多“精英形象配件”之一。

他可以推开车门,踏入这片雨幕,走向她。二十七步的距离,只需十几秒便能跨越。然后,他可以将伞递过去,用最自然的语气说:“雨太大了,这把伞你先用吧。”

然后呢?她会惊讶地抬起眼帘,那双如同秋日薄雾笼罩湖泊般的眸子会看向他,或许会接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或许会礼貌地拒绝。但无论如何,那二十七步精心构筑的、安全的距离将被彻底打破,他小心翼翼维持的、纯粹的观察者身份,也将如同这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模糊不清,再难复原。

韩述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冰凉的车门把手,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然而,那扇门,却仿佛重若千钧,迟迟未能推开。

就在这时,他看见谢居安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缕短暂的白雾。她伸手,从那个磨损却干净的帆布包里,取出了那本暗红色的书,珍重地抱在胸前,如同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接着——在韩述错愕的目光中——她竟一步踏入了纷扬的雨幕之中。

韩述彻底怔住了。

细密的雨丝很快濡湿了她披散的栗色长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浅灰色针织衫的肩膀处晕开深色的水痕。然而,她似乎毫不在意这微凉的侵袭,反而放缓了脚步,微微仰起脸庞,任由雨点轻柔地吻上她的额头、鼻尖、脸颊。那一刻,韩述仿佛捕捉到她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轻的笑意,如同投入寂静湖心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快得让人疑心是错觉。

几乎是本能驱使,韩述启动了引擎,让黑色的轿车以近乎爬行的速度,缓缓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无疑是危险的。在空旷寂寥的雨街,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如此缓慢地尾随一位独行的女子,任何路人瞥见,都足以引发最坏的联想。但韩述无法说服自己调转方向,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担忧攫住了他——并非仅仅忧虑她淋雨受凉,更深层的恐惧是,他害怕错过眼前这个罕见的、不再完美遵循既定轨迹的她,害怕错过这片刻脱离樊笼的灵魂。

雨中的城市被施了魔法,变幻了模样。霓虹的华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融化、流淌,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斑,宛如一幅被水浸透、色彩氤氲的印象派油画。行人们都裹紧了衣衫,行色匆匆,无人留意这个在细雨中悠然漫步的女子,更无人察觉那辆与她保持着二十七步恒定距离、如同幽灵般滑行的黑色轿车。

谢居安在一家灯火通明的乐器行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内,暖黄的射灯下,一把深棕色的小提琴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木料纹理细腻,流淌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她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把琴,眼神专注得仿佛穿透了玻璃,抚摸着那光滑的琴身。

韩述将车悄然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瞬间,淅沥的雨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以及城市低沉的呼吸,一齐涌入车厢。更清晰的,是从乐器行门缝里隐约飘出的试音声——某个初学者正磕磕绊绊地练习着《圣母颂》,琴音生涩而断续。

令他惊讶的一幕出现了:谢居安垂在身侧的手指,竟开始无声地、极其轻微地动作起来。她的左手在虚空中优雅地起伏、按动,仿佛在无形的指板上寻找着精确的音位;右手则模拟着运弓的姿态,手腕带动着指尖,划出流畅而富有韵律的轨迹。那动作绝非门外汉的笨拙模仿,其流畅与精准,透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是千百次重复才能烙印下的肌肉记忆。

(你会拉小提琴?)

这个无声的疑问在他心中轰然响起,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几分钟后,她像是从一场短暂的梦中惊醒,轻轻摇了摇头,几颗水珠随之甩落。她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步速明显加快,仿佛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引力场,逃离那把小提琴无声的召唤。

就在她转过下一个街角时,意外猝不及防地降临。

一个骑着自行车、穿着明黄色外卖制服的小伙子,因湿滑的路面失控,刹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却无济于事,眼看就要狠狠撞上正横过马路的谢居安!

韩述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跳!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按响了喇叭,尖锐的鸣笛撕裂雨幕,同时脚下狠狠踩下刹车——

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刺耳声响中,谢居安的身体展现出惊人的敏捷,她猛地向后撤了一步!自行车带着风声,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衣角掠过,巨大的惯性让车身猛地一歪,后座的外卖箱轰然侧翻,几个白色的餐盒滚落出来,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狼狈地绽开,汤汁与食物瞬间染污了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真的对不起!”外卖小哥连滚带爬地跳下车,声音因极度的惊恐和懊悔而变得尖利,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慌乱。

谢居安摇了摇头,没有开口说话。她甚至没有先去检查自己是否受伤,而是立刻蹲下身,伸出被雨水打湿的手,从容不迫地帮助捡拾散落一地的餐盒和食物。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眼前狼藉的并非一场意外,而只是一件需要耐心处理的小事。

韩述僵在驾驶座上,双手仍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失血的苍白。胸腔里,心脏如同失控的鼓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刚才那一瞬间,肾上腺素飙升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让他不顾一切地冲下车去——

但他终究没有。那二十七步的距离,依然如同一条冰冷的银河,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一道他无法逾越、也不敢逾越的无形屏障。

他看着她帮助手足无措的外卖小哥将箱子重新捆扎好,甚至从她那个朴素的帆布包里拿出纸巾,仔细地、默默地擦拭着对方溅满泥点和油污的外套。小哥带着哭腔再三道谢,才骑上歪了车把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雨幕中。而她独自站在路边,低头看着自己完全湿透、沾染了污渍的衣物和双手,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近乎无奈的疲惫。

这时,她终于再次伸手,探入了帆布包。

韩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她的动作,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期待看到那把蓝色的伞,在雨中砰然绽放的瞬间。

然而,谢居安只是将伞拿了出来,握在手中。她的拇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伞骨与伞柄连接的金属接口处,眼神却飘向了雨幕深处,遥远而哀伤,仿佛透过眼前的雨,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风景。雨势渐猛,雨水早已彻底浸透她的长发和衣衫,单薄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她却依然固执地、没有打开那把近在咫尺的伞。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将伞重新收回包中,仿佛收起一个沉重的心事。然后,她转过身,朝着不远处那栋熟悉的、灰扑扑的公寓楼走去——那是她每日旅程的终点,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归巢。

韩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推开沉重的单元门,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深处。他依然坐在车里,引擎早已熄灭,只有密集的雨点敲打车顶和车窗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瞬间填满了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狭小的金属空间。

那把从未被撑开的蓝色雨伞。那双在虚空之中也能流畅拉奏出无形乐章的手。那个宁愿将自己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也不愿寻求一方遮蔽的女子。

在二十七步的距离之外,他似乎窥见了她灵魂深处泄露的一缕微光;然而,这二十七步的距离之内,却依然盘踞着无数未解的谜题,如同深海之下沉默的暗礁。

车载CD自动感应,播放到下一曲目。是拉威尔那首哀婉低回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沉郁的旋律如同呜咽,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淅沥的雨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而窒息地笼罩了整个车厢。

韩述缓缓驱车离开,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但他的脑海中,却固执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她在雨中微微仰起的、被雨水浸润的侧脸;她指尖在虚空中划出的、无声的琴弦轨迹;以及那把始终沉默地躺在包底、拒绝展开的蓝色雨伞。

回到他那间视野开阔、装潢考究的高档公寓,韩述脱下被雨水打湿了肩头的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雨幕笼罩的城市。千万盏灯火在雨水的折射下晕染开来,模糊了轮廓,如同沉入水底的、迷离的星群,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芒。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点开那个名为“观察日记”的备忘录,指尖轻触屏幕,更新了今天的记录:

“雨落倾城。她宁愿被雨水彻底浸透,也不愿打开那把形影不离的蓝色雨伞。她在乐器行的橱窗前,指尖在虚空中拉奏着无人听见的小提琴曲,姿态熟稔得如同呼吸。今日,她与危险擦肩而过,而我,依然固守在二十七步之外,如同一个无能的看客。”

写到这里,他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片刻的沉默后,又补充了一行字:

“PS:或许,那把蓝色的雨伞,从来就不是为了遮挡现实的雨水而存在。”

窗外,雨势滂沱,密集的雨线连接着天与地,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喧嚣被洗涤,只剩下雨声的轰鸣。韩述的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谢居安在雨中仰起脸庞的那个瞬间,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上,曾短暂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自由”的神情,脆弱而明亮。

他忽然惊觉,自己或许并非仅仅是在观察她。

更像是在等待。

等待那个被锁在日复一日的平淡表象之下、被重重谜题包裹的真实灵魂,能够有朝一日破茧而出,挣脱无形的枷锁。

而这个漫长而隐秘的等待过程,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悄然成为他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唯一鲜活、唯一带着温度与未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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