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八年,夏。
在市里高考完了,清瘦的陈思农和同学们一起登上了绿皮火车回家。万长根、黄大龙、郭红秀、杨晓丽、廖小花,是他多年的好友,他们经常在一起玩,感情深厚。火车上很挤,没有空座位,他们站在过道里,彼此都没有说笑。毫无疑问,没有出现奇迹,他们考得都不理想,心情都很糟糕。
火车每个小站都会停,他们站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到了昌盛站。陈思农拉了一下郭红秀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顺着铁路边上的人行道,他们六人默默地往前走。又黑又矮又胖的万长根走在最前面,首先打破了沉默,大声地说:“大家都不要难过了,考得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可能就思农有点希望,我们都回家种田,种田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希望在田野!”陈思农望着反射着阳光的铁轨,接话,“我十道题有九道做不出来,能考三百分就不错了,还能有希望?”
“那也还可以。”健壮的黄大龙说,“我估计最多能考两百分,无所谓喽,起码混了张高中毕业证。种田就种田,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大龙说得太好了,我们即使成了地狱的鬼,也要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友谊万岁!”万长根很是乐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说不定我们以后个个都是大老板,并不一定非要上什么大学。大家不要死气沉沉,能上高中我们就是人生的赢家。”
三个女同学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在铁道口,他们要分手了,没有多余的话,相互挥了挥手。陈思农要拐向土路了,郭红秀、廖小花和杨晓丽的家都在太平观,还得顺着铁路一直往前走。
陈思农背着帆布书包耷头耷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从此,他彻底结束了求学之路,再也不是学生了,再也没有跳出农门的希望了,只能在他感觉厌恶而又逃离不了的陈家村打土疙瘩。
陈家村就在眼前,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羞愧感令他怕敢往前走,就怕遇见村里人,就怕他们会问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希望考上大学。他最怕触及奶奶朱婆婆那期待的眼光,也怕发小春花和小凤会问:“哥,你估计能考上哪所大学?”
远远地,他望见有几个人在村口聊天,好像就是想他快点走过去,好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很讨厌管别人闲事的人,索性不往前走了,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想等那几个人散去了再回家。
此时,正值六月,绿草如茵,庄稼青得逼人的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独独他的心像是深秋的黄叶,哆嗦在残阳里。自从和郭红秀好上了之后,他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满脑子尽是情呀爱,是他自己用一瓢水把希望之火浇灭了,现在成了一团烂泥。和她的恋情是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他一时无法找到答案,只觉得前途一片迷茫。
“这般如此,还有什么心情谈情说爱,不如各走各的路拉倒。”他站起了身,心里话,“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我还怕别人笑么?真要是怕人笑话,在学校就应该用功。事已至此,面对吧!”
他大步向家走去,进了村遇到了几个人,但他们并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正在念初中的堂弟陈思华牵着牛,冲他笑了笑,随口说了句:“回来了呀?”他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快到自家门口时,他遇见了手里拎着一篮子空心菜的婶婶何火英,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婶婶。”
何火英和陈思农的母亲周月娥关系不好,两人很久没说过话,陈思农叫了她一声,她也只是嗯了一声,也没有问他考得好不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叔叔陈厚德是个木匠,家庭条件在村里排得上名,而且堂姐陈思娣考上了卫校,相比之下,陈思农家无疑要逊色许多。有人说,个性要强的周月娥之所以和慢性子的何火英合不来,甚至两人还打了一架,就是因为周月娥妒嫉何火英家过得比他们家好。
对于父辈的恩恩怨怨,陈思农并不在意,只觉得那都是妇人之见,犯不着放在心上。他知道,家里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只要他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局势就逆转了,再没有人会小瞧他们家。遗憾的是,他跳不出去,恐怕只能在陈家村握锄头把。
在走到家门口时,他看着自己亲手栽的那棵苦枣树,沉重的挫败感如一块磐石压在他心上,感觉自己的心和树的心一样,很苦很苦。
家人从他的表情上就知道,肯定没有考好,肯定没有希望。因此,他的父亲陈厚仁和母亲周月娥都没有多问,就怕问了他的心里会更难受。
之前,有个特别用功的学子,复读三年,还是没考上大学,最后神志不清,疯掉了,到处游荡。当他来到陈家村时,周月娥见他可怜,端了一碗饭给他吃。他喜欢在墙上写字,写的是一个姑娘的名字,由此,大家猜测他没有考上大学,那个姑娘不想和他好,所以疯掉了。从他的身上,大家懂得了一个道理: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是件遗憾的事情,但是,倘若因此疯掉了,那真是遗憾中的遗憾,是更大的不幸。
前车之鉴,纵然周月娥脾气暴躁,见陈思农像霜打的茄子,唯恐他也会疯掉,所以,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
哥哥陈思明倒是问了一句:“思农,平时你的成绩不错,估计有希望么?”
“没有,只能在家种田了。”陈思农没有回避,“我真的有些后悔了,愧对家里人。”
陈家村至今还没有出过大学生,如果陈思农能考上,那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陈思明安慰了几句陈思农,就怕他想不开。
令陈思农感觉有些意外的是,奶奶并没有问起他高考的事情,好像早就知道结果似的。
过了些日子,高考成绩出来了,陈思农果真只考了三百零几分,没有复读的必要。他有些伤感地对奶奶说:“奶奶,我让你失望了,只能在家种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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