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指尖捻着那卷薄如蝉翼的泛黄地契,声音如堂中万年不化的寒冰:“城隍庙下的阴脉是黑阳城的根基,镇魂灯芯则是锁住阴界屏障的最后一道枷锁。灯芯失窃,阴脉断流,这无异于在黑阳城的心脏上捅了一个窟窿。七日之内,若不将灯芯归位,阴气倒灌,阳气衰绝,届时,整个黑阳城连同周边百里,都将沦为人间鬼域,再无生灵。”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依次划过堂下每一个人的脸,最终定格在栾阳与贾蓉身上。
“司主有令,此次行动由我带队,潜入‘子时鬼市’,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灯芯。你们二人,随我同行。”
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贾蓉躬身应是,神情凝重。
而一旁的栾阳表面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微微蜷起。
就在程砚秋提及“子时鬼市”的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藏于怀中的那幅神秘图卷,竟如感应到天敌的活物般,发出了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自上次从乱葬岗归来,这图卷便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它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动地吸纳逸散的阴气,反而变得极具侵略性,仿佛一头苏醒的凶兽,时刻都在主动“嗅探”着周遭的残魂与怨念,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
当夜,月色惨白,如死人脸上的霜。
荒废多年的城隍庙被疯长的野草与藤蔓层层包裹,断壁残垣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鬼哭。
程砚秋一身劲装,身后跟着包括栾阳、贾蓉在内的五名镇魔司精锐。
他们皆身负符器,屏息凝神,如同鬼魅般潜入了废庙深处。
贾蓉走在最前,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豆大的惨绿火光在黑暗中摇曳,照亮前路,却也让周围的影子愈发张牙舞爪。
子时三更的梆子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悠悠传来,敲响了三下。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庙宇正殿中央的石阶,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森然的幽光。
青灰色的砖石像是活了过来,开始自行错位、下沉,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
紧接着,一股混杂着陈旧香火与浓郁阴气的风从通道内倒灌而出,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
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虚空裂缝的彼端,仿佛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
“鬼市……开市了。”贾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忌惮。
踏入长街,周遭的阴冷瞬间被一股诡异的热闹所取代。
两旁摊位林立,形态各异的“摊主”或人或鬼,高声叫卖。
它们的叫卖声仿佛能直接钻入人的脑髓,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新出炉的记忆,客官,来看看吗?有状元郎的金榜题名,也有俏佳人的洞房花烛,保真!”一个脑袋硕大、身体干瘪如侏儒的摊主,晃动着手中五光十色的琉リ璃瓶。
“称一称,称一称!阳寿换富贵,童叟无欺!一斤阳寿换十年大运,划算啊!”一个没有五官的秤杆鬼,将一杆白骨大秤拍得砰砰作响。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个售卖脸谱的摊位,那些脸谱栩栩如生,或哭或笑,仔细看去,竟能发现皮肤下淡淡的血丝与毛孔。
那分明是一张张刚从活人脸上剥下来的人皮!
队伍里的壮汉李三刀生性粗犷,见此情景非但不惧,反而大咧咧地凑到一个脸谱摊前,指着一张俊秀书生的脸谱问道:“老板,这个怎么卖?”
那摊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她闻声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李三刀脸上一扫,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发出夜枭般的轻笑:“呵呵……客官说笑了。你脸上这张……不也不是原装的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李三刀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众人惊骇地看到,殷红中夹杂着漆黑的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渗出!
“后撤!全员警戒!”程砚秋厉声喝道,手中符剑已然出鞘。
队伍瞬间收缩,将李三刀护在中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似笑非笑的摊主。
然而,片刻之后,李三刀却缓缓放下了手,脸上除了几道不深的划痕,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没、没事……刚刚不小心自己刮伤了,这鬼地方邪门得很。”
众人虽心存疑虑,但见他神色如常,也只得暂时作罢。
可这一切,却没能瞒过栾阳的眼睛。
他身负图卷,双目自能窥破虚妄。
在旁人眼中,李三刀安然无恙,但在栾阳的视野里,李三刀的体内,赫然缠绕着一条由无数细密的符文丝线与阴魂鬼发交织而成的“换脸丝”!
这条丝线的一端连接着他的四肢百骸,另一端则深深刺入他的天灵盖,将其真正的魂魄强行抽离,只留下一具被丝线操控的行尸走肉!
好狠毒的手段!
栾阳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悄然将一缕精纯的阴气注入其中。
黄纸无声无息地扭曲、折叠,化作一只薄如蝉翼的纸蝉。
趁着队伍移动的间隙,他屈指一弹,那纸蝉便悄无声息地贴在了李三刀的后肩衣领之下。
这是他根据图卷反馈的阴气用法,自行摸索出的小伎俩,可借由被附身者,追踪到背后操控的节点。
“小心,鬼市以‘替身’为食。”贾蓉凑到栾阳身边,声音低沉如蚊蚋,“任何踏入此地的活人,只要魂魄稍有不稳,心神稍有松懈,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替换成鬼市的傀儡。刚才的李三刀,恐怕已经……”
栾阳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现在打草惊蛇毫无意义,反而可以利用这具“替身”,引出幕后黑手。
为了不引人注目,众人决定分头行动,搜寻灯芯的下落。
栾阳伪装成一个初来乍到的买家,在一个贩卖情报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他拿出一块镇魔司制式的符玉,敲碎一半,用那半块蕴含纯阳之气的符玉,从一个眼珠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摊主手中,换来了一枚鸽蛋大小的“记忆珠”。
阴气注入珠中,一幅清晰的画面瞬间涌入栾阳的脑海。
画面里,那枚失窃的镇魂灯芯,正安然悬浮在一盏精美绝伦的琉璃灯内。
一个身着华丽宫装,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手捧琉璃灯,对着灯芯轻轻吹了一口活人的阳气。
随着阳气的注入,原本黯淡的灯焰猛地窜高一截,光芒也愈发明亮。
那女子,应该就是鬼市的主人,灯娘。
而更让栾阳心神剧震的是,在记忆画面的一个角落里,那盏琉璃灯的底座上,赫然烙印着半个模糊不清的古字——“炼”!
这个字,他绝不会认错!
与幽冥阁杀手血指上的刺青,与那口神秘棺木上的残缺纹路,同出一源!
果然,这一切背后,都指向那个神秘的“炼”组织!
就在栾阳心神激荡之际,一声暴喝自身后炸响!
“去死吧!”
被替换的李三刀毫无征兆地暴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锈迹斑斑的劈骨刀,裹挟着凌厉的阴风,狠狠劈向他身边的贾蓉!
“小心!”
栾阳早有防备,几乎在李三刀动手的瞬间,他袖袍一甩,一道黑影疾射而出!
那道黑影在半空中迎风便长,化作一个身披纸甲、手持长戈的鬼卒,动作快如闪电,一掌拍在劈骨刀的刀面上。
“铛!”
一声巨响,李三刀连人带刀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脸上却咧开一个完全不属于人类的恐怖弧度,关节发出“咔咔”的错位声,用一种尖锐嘶哑的声音笑道:“主母……看上了你的魂,正好用来做新灯的灯油!”
话音未落,他猛地扑向栾阳,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栾阳猝不及防的手臂上!
剧痛传来,几滴鲜血溅落在地。
诡异的是,那血珠并未散开,反而在青石板上迅速凝结,化作了两个歪歪扭扭的血字:“狐市”。
这是……真正的李三刀残魂,在被彻底吞噬前,留下的最后警示?
栾阳强忍手臂的伤痛,正要反击,识海中那幅沉寂的图卷却在此时轰然展开!
一股强大到无可抗拒的吸力自他体内爆发,那扑上来的“李三刀”身体猛地一僵,附着在他体内的残魂碎片连同那条换脸丝,竟被硬生生扯出,化作一道黑烟,瞬间被吸入了图卷之中!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消耗,更无半点反噬。
栾阳甚至感觉到,图卷中心那道细微的血色痕迹,在吞噬了这缕残魂后,竟愉悦地微微跳动了一下,仿佛饱食之后的一次惬意舒展。
图卷……它开始主动“进食”了?
栾阳心头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骇与狂喜交织在一起。
就在此时,街角一整排挂着的红灯笼,噗的一声,齐齐熄灭。
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踱步走出。
那人身形飘忽,面容在男女老少之间不断变幻,唯一不变的,是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
他停在栾阳面前,目光扫过地上李三刀的尸体和那两个血字,笑吟吟地开口道:“这位客官,看来你把同伴的魂弄丢了。不过没关系,我这儿……正好有卖。”
此人,正是鬼市的情报贩子,九面狐。
栾阳目光一凝,缓缓站直身体,抬脚抹去了地上的血字。
他盯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压下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说道:“带我去见灯娘。”
九面狐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他深深地看了栾阳一眼,仿佛要将他看透。
片刻后,他优雅地一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在前方引路。
在他转身的刹那,宽大的衣袖随风翻飞,不经意间,露出了他藏在袖口下的手腕。
那手腕上,赫然有一道陈旧的烙印。
烙印已经模糊,但形状依稀可辨——正是一个残缺的“炼”字!
而在他们身后,百步之外的阴影里,那枚被栾阳贴在李三刀身上,又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撕下掉落的黄纸蝉,正缓缓地分解、重组。
最终,它竟拼成了一只没有瞳孔的惨白纸眼,悄无声息地悬浮在半空中,静静地、死死地,盯着栾阳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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