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华北平原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炊烟袅袅,随风而逝。几棵大小不一的枣树错落在不大的院子内,叶子绿莹耀眼,任性的树枝攀爬出狭窄的院墙。几只草鸡在当院儿悠闲磨游,三三两两的小鸟在院子上空盘旋。这就是康丹池的家。娘抱着宝贝儿子康丹池,口中念的歌声飘荡在整个院子:
小枣树儿,扎深根儿,黄花儿,绿叶儿。
结的红枣像宝石,咬一口儿,咯嘣脆儿。
嚼一嚼,甜似蜜儿,馋得小狗流口水儿。
康丹池是外姓人,而且还是村里大辈,到底是谁排定的,无从查证。这个村外姓有十二个之多,占全村人口十分之一。好就好在这个村是全县有名的文化村,大姓从不欺负外姓人,甭管早来晚来定居的人都和平相处,友好相待。
康丹池是在1926年被抱养的。养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虽然生活艰苦,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养父母对他视如己出,含辛茹苦把他拉巴大,舐犊情深溢于言表。养母对康丹池疼爱有加,无数个夜晚都是在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中度过的,唯恐他醒来吃喝拉撒不知道。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养父疼爱小丹池胜过疼爱老婆!对于第一次当爹的男人来说,世界上最甜最美好的记忆就是小孩第一次叫自己爹的时候。甭看养父平时古板严肃不善于表达,但是对于小丹池却是宠上天,完全宠到没边。身上散发出来的父爱完全流露出来,会把孩子当成一生的小宝贝去努力的爱护照顾。对于自己的老婆,养父容易表现出大男子主义的一面,但是对于孩子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小丹池提出么儿样的要求他都会尽量去满足。
时间过得飞快,在小丹池7岁时养父母送他进了本村的私塾。私塾设在村西头破庙里,每天儿养父母都接送他上学,学费是两升小米。因为上学吊儿郎当,精吃爱玩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写的字像蚂蚁爬山。有一次学校里组织赛跑,别人都是百米冲刺,分秒必争,而他是乌龟赛跑,虼拉牛散步。跑一百米别人用秒,他用时1分钟多。光一年级就上了七年,成了全村的笑柄。人们笑称“初中毕业生”,他自己也乐得不反驳,干脆笑纳戏谑的学历。14岁那年在家务农,肩不能扛,手不会担。养父母也心疼他身子骨单薄,没有让他干重活。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房子烧了,东西没了,剩下的一片焦土和碎瓦,还剩下满地的愤怒与仇恨。康丹池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他心中恨极了日本人,见天儿盼望着日本鬼子赶紧“滚蛋”。
二
16岁那年康丹池和另外两个半大小子儿一同被日本鬼子强制抓走了,随后这群人被关押在了县城的监狱里,他们曾两次集体逃跑,但没有成功,有几个人在逃跑时被鬼子开枪打死。两天后,鬼子将康丹池和5000多名同胞关押在天津卫的伪劳工协会,还让他们换上旧军装,照了相,逼着按了劳工手印。
原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东北后,耗时14年在中苏、中蒙国境线上修筑了由14个要塞构成的日军在华最大要塞体系——“东方马其诺防线”。为了修筑这样一个庞大的工事,日本关东军役使百万名劳工来建造。1943年,康丹池作为这批5000名“外围劳工”分批次被秘密送往东北东宁县修筑要塞。每批次全部挤在十几辆闷罐车里,里面黑沉沉的,闷得发慌,没有水,发动机轰鸣震耳,车身摇晃得厉害,叫人头晕。每人见天儿只发一个又黑又硬的小窝头。因为晕得厉害,所以康丹池等人即使很饿也吃不下小窝头。康丹池从小哪受过这种罪,一直想哭,可是又不敢哭,只能蜷缩在一角。心想人的祸福是有定数的,前些年忒清闲了,现在必须受些苦。想家了,娘默念儿歌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荡。一路上闷死的、喝凉水拉稀拉死的、跳车摔死的不知多少人,最后下车时就只剩40多人了,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据与康丹池同批次去的幸存者张思问回忆,到了东宁后,汽车把他们拉到一个叫小乌蛇沟的山里,这里有个叫 570的部队,见天儿有13个卫兵拿枪看着他们。那时河里已没有冰,岸上也没雪,但天还很冷。他们见天儿到一条沟里拉沙子、抬沙子,后来就拌水泥,在山上修炮台。下雨天不干活,他们在屋里待着,相互不准说话,谁的底细也不知道,连真名实姓也不知道。
“外围劳工”在日军严密看管下修筑工事,干的活又脏又累又险,一天要干10多个小时。每人见天儿必须挖出6万方,完不成定量,鬼子不让吃饭、休息,还用皮鞭抽、皮靴踢,经常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经常有中国苦力被日本鬼子的枪打死打伤,受了伤鬼子不给治疗,更不准休息,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折磨死了。
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座泥墙草盖的房子。鬼子给康丹池他们吃的是高粱米和棒子面,棒子面都是他们自己用碾子推的。几千名苦力见天儿只发一袋半粗面粉,连喝面糊糊都不够。只好掺些野菜、果渣、橡子面甚至木屑,煮成稀糊,每人喝上一碗。康丹池为了活着回老家,不得不忍辱负重。他饿极了,就从垃圾箱里拣鬼子扔掉的东西吃,有时跑到日本人伙房的污水缸里偷捞饭渣填肚子。
秘密屠杀的要塞劳工人数累计起来,最保守的数字也有百余万人。为了防止泄密,每当一处工程完工后,日军就将劳工秘密处决。恶劣的环境,高强度的作业加上毫无人性的鬼子,这5000名劳工,因冻、饿、病、摔死、闷死、累死、活埋、枪杀、毒死、迫害死超过50%。
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终于投降。看管康丹池他们不再像早先刻那么严密。劳工幸存者开始设法逃跑,在逃跑过程中又死伤很多人。那时往关里的火车也没通,康丹池跟着大流暴动侥幸逃跑后,发现自己形单影只,一边走一边问路,有货车就偷趴货车,没货车的地方就走,饿了要点饭吃,渴了就喝点沟河里的水。30多天的风餐露宿之后,康丹池终于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老家。一年又一年养母盼想儿子哭瞎了眼睛,养父每逢二五八就到村口瞧瞧儿子回来了没有。如今见到日思月想的儿子,都不认得他了,一家三口满眼都是泪。
三
康丹池因为这次苦难经历,他变得更加热爱生活,尊敬长辈,珍惜和平,憎恨日子鬼子。养父母给他尽其所能补养身子,恢复信心,调理心情。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为长得丑,又黑又瘦,登门的媒婆不多。好在一家人脾气好,待人温和,人缘还不错。
25岁那年,康丹池结了婚,娶的是一位西乡里的姑娘。这位姑娘名叫贤子,娘家贫穷,穿着庄家,长得脖有点儿歪,身子有些罗锅儿,眼睛细小,总向右上方看,所以与人对视时,不知道她到底在看哪里。好在这位姑娘善良贤淑、温顺体贴,对康丹池照顾得无微不至。康丹池对贤子很喜欢,很宝贝她,很在意她。夫妻恩爱,婆媳处得不错。十二年后,康丹池成了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的爹,一家人和睦愉快地生活着。
康丹池大女儿叫福冰,眼睛总是那么迷离,上眼睫毛和下眼皮离得很近,似乎总是睁不开眼。福冰只上了三年级就辍学了,在家务农。在农村婚恋市场是女方市场,长得再丑也不愁嫁,即使是残疾、二婚也有人疯抢。福冰到了20岁那年,媒婆把他介绍北乡里一个人家,结婚后生儿育女,生活平顺。
康丹池的大儿子叫福清,面黄肌瘦,尖嘴猴腮。初中毕业就在小队油石厂上班,偷奸耍滑,不怎么正经干,工作间歇经常到自家晃荡一会儿。但鉴于康丹池是小队副队长,人们也不深究。22岁那年找了个邋遢猥囊的女子结婚,后来生的儿子遗传了他们家强大的基因,眼睛歪斜,脸黑,脖子歪。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油石厂解散了,为了给两个儿子挣结婚钱,福清就来省城卖菜三年。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攒了部分盖房钱。后来在家种棉花、打短工挣钱,总算苦熬到给大儿子盖了新房。二儿子去邻村当了倒插门,省下了福清再卖苦力挣婚房钱。两个儿子都是小学毕业,靠打点零工赚些零花钱,也没有攒住么儿钱。两个儿子一结婚,福清就不再出外打工了,除了耕种那十亩地,就是玩麻将,他媳妇也管不了他,任他玩去。
康丹池的二儿子叫福玉,眼睛眯成一条缝,且总向上看,外人根本不知道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福玉个高,敦实憨厚,脸黑肉厚。因为长得丑,家底子薄,在30岁时才说上一位死眉搭拉眼的侏儒媳妇。媳妇是先天性疾病,智力低下,长年体弱多病,没有劳动能力,更没有经济收入。后来这个小媳妇给福玉生了一儿一女。分家后,福玉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动力,生活艰辛,特拮据。但是他极尽所能孝顺父母,善待妻子,爱护儿女。村里干部看他困难就把每年下拨的困难补助给他,给他妻子申请了低保,给他找了个管收电费的差事,挣个外快。福玉的女儿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在家里晃荡几年。由于福玉媳妇无力管教女儿,女儿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久就与网友跑了。谈及失联的女儿,福玉几度哽咽:“只要能赶快回家,甭管她犯了么儿错,我都原谅她。”福玉的女儿小雯13岁,读小学6年级,成绩不太好,有一部别人用过的旧手机,沉迷网聊。小雯仍然没有电话来,警方已立案调查此事。
“爹娘,别管我了。我现在去一个地方,你们不要找我了。对不起。”前日刻早上 7点40分,福玉收到女儿的短信。前日晚,小雯离家出走,一夜未归。
福玉一家4口人,残疾媳妇做些手工活,收入微薄。除了小雯,公母俩还有一个6岁的小儿子。
据几个与小雯要好的同学说,最近一两个月,小雯十分沉迷网络聊天,聊天对象都是一些中学生或社会人员。
福玉也证实,这两个月,女儿确实被网络迷住了,见天儿放学回家,就到邻居家上网。福玉说,小雯一直很厌学。
派出所已立案调查此事。民警介绍,女儿失联后,福玉在其房间找到一本通信录。有一页,一个17岁小子留下了自己的信息,他叫小雯“老婆”。警方初步判断,小雯挡不住与早恋男友私奔了。
过了5年,小雯独自回来了。福玉赶紧委托媒婆给她说了远方的婆家,没有要多少彩礼,只要男方愿意,是个过日子的人家,福玉就把小雯嫁了出去。
四
康丹池的二女儿叫开洁,聪慧敏锐,开朗豁达,为人处世比较稳重,学习也好。初中毕业后,打工挣钱。在开洁20岁时康丹池夫妇想用换亲方式给25岁的福玉娶亲,但是开洁死活不同意,康丹池夫妇只好作罢。在开洁22岁时先于二哥结婚,她嫁的是大姐福冰所在村的一个小伙子,经过大姐的多年观察,觉得小伙不错,也是初中毕业,勤快厚道,会过日子。结婚后开洁生了两个儿子,她把孩子托付给公公婆婆照看,两口子一咬牙一跺脚就去了BJ一个大市场烙大饼。见天儿起早贪黑,可以烙十几种大饼,诸如熏肉大饼、葱花大饼、千层丝大饼、咸食、煎饼、烧饼、酱香饼、芝麻饼、发面糖饼、烫面韭菜饼等,态度和蔼,诚实守信,生意兴隆,客户络绎不绝。公母俩个尤其擅长烙葱花千层饼,这种饼外边用一层面皮包起来,而内有十数层,层层相分,烙熟后,外黄里暄,酥软油润,热食不腻,凉吃不散口,且味道香美。千层饼里拌有葱花,外面洒上一层芝麻,熟后酥香可口。公母俩儿齐心协力,省吃俭用,精心维护客源,一年也能净挣大几万元。十年之后,盖起了两处好房子,决定回家务农,侍奉老人,照看日益见大的两个儿子。
开洁还有一个大伯子哥,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住在老宅子里。偌大的房子里面就他一个人,见天儿也看不到串门子的,只有一条狗与他相伴。早年的时候,家里面穷没给他娶媳妇,虽说一个人过着倒也没么儿,但是屋里多年失修,一个老光棍又不爱收拾,常年屋里面有蜘蛛网、鸟窝。平日里一个人寂寞,晚上早早上床睡觉,被褥脏得看不出颜色。有时吃剩的,有时到村小卖部买点现成的,吃不完的,给狗吃。最厉害的就是他家的门,完全用铁链加半截秫秸杆绑在一块,随便一取就开了。平日里骑着车到处走,碰劲儿喝醉了连人带车一起滚到沟里,睡上几个小时,也没有人找。
一天,邻居家的儿子高烧不退,就让这位老光棍照看女儿,邻居夫妇就去县城医院给儿子看病。等看完病回家,去光棍家接女儿,发现女儿一直在哭。孩子母亲就带孩子到县城医院查看,经医生治疗后拿了些药就回家了。母女俩刚一到家,就听说那位光棍自杀了。原来光棍老不正经,趁着照看之际,起了歹心。他怕母女去医院看病暴露真相,更怕小妮儿父母报案,就畏罪上吊自杀了!由于过度自责,这位女孩儿的30岁母亲失眠多日,患上了神经衰弱症。“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闺女被欺负的画面。”她捂着浮肿的双眼说。女儿躲在卧室里,不愿出来。
“我在门外哭,女儿在门内哭,过了很久,女儿才把门打开。看见我,哇一声扑到我怀里。”女孩儿母亲说。
罪犯畏罪自杀,流言开始在村子蔓延。每一句或真或假的安慰,对女孩儿一家来说都是在心头狠狠扎上一针。
“如果我和他爸都在家,闺女就不会受欺负了。”女孩儿的娘攥着衣角,语调里都渗出愧疚。
小妮儿的爹说,如果能重头来,他宁愿啥都不干,寸步不离地守着闺女。这是一个愤怒的父亲,在极度内疚下说出的无法兑现的誓言。
把孩子的安危拱手交给他人和社会,等悲剧和法律一起降临,伤害往往已无法弥补。更可悲的是,那个遭遇侵害后保持沉默的女孩儿,需用一生的时光和那场侵害对抗。
大伯子哥的事情搞得开洁一家灰头土脸,犹如鼻子上挂秤砣——抬不起头来,好长时间在村里不敢示人。犹如一把无形的枷锁套在一家人脖子上,无法呼吸,无法诉说。
后来康丹池夫妇年老体衰后,为了各自方便,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没有与两个儿子家同住或轮住,而是在临街单独盖了两间简易房。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康丹池夫妇也不种地了,有时间精力就帮两个儿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地里活儿和家务活儿,闲暇时间就帮忙照看一下小孩子。几个孩子都很孝顺,经常来探望老俩口,吃穿用孩子自愿给,没有要过催过。康丹池夫妇越是老了,愈加相依为命,相互扶持。起初是贤子侍奉康丹池老汉,晚上沁上一碗鸡蛋汤或红糖水,从未间断。
无需想起,从未忘记,康丹池遭受过的三年日本劳役之苦,对日本人的恨已深入他的骨髓。贤子心疼丈夫所受的苦,康丹池也感恩老伴体贴周到的照顾,支持她在两间小破房子里聚齐玩纸牌,消磨时间。后来康丹池去世后,贤子失魂落魄,孤单寂寞,虽然与几个老姐妹还玩纸牌,但是精神头大不如从前。福玉侍奉母亲很周到勤谨,直到她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