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新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颗紧张心跳的心。雨顺第一次单独与一个年轻女子待在一屋,况且是自己的老婆。他心里狂跳不止,手脚哆嗦,上床静静躺了一会儿,用手扳过金枝的肩膀,说,睡吧。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雨顺已经呼吸急促,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他看到金枝满脸是泪,痛苦不堪的神色。可他已经停不下,狂乱之后,他躺在身边,问:你怎么了?疼吗?是不是不愿意与我结婚?
“不,没有么儿,你累了,早点睡吧。”她看见雨顺已经闭眼欲睡,自己则扭到一边佯寐。那个可怕的镜头在她心里、梦里、脑海里不知翻腾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重现对她都是一次身心摧残。
那是今年五月的一天,柳絮如飞雪,莺啼过落花。百顷麦浪百里恨,千里炊烟千里愁。春归何处?为何带将愁去?中午时分,金枝正在给二姐家的孩子们做鞋,两个外甥女在姥娘家已经玩儿好几天了。二姐夫突然挑帘进了金枝的房间,道:“我来接孩子们。”“他们在娘屋里睡觉,他们的鞋我马上就做好了,你等会儿。”金枝平静地说,她看见姐夫的眼神总躲躲闪闪,那一脸横肉让她有点恶心,那通缉犯似的眼睛让她胆颤,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她作呕,那粗壮的大个子让她畏惧,所以她从不敢直视他。姐夫并没有退出屋外,坐在对面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枝做针线活儿。“你真能干,你真好看,你,你,你能不能帮我挠挠背后的痒痒……”还没有等金枝反应过来,姐夫已经冲过来抱住她,一阵乱啃乱舔之后,就三下五除二扒下她衣服,对她非礼。金枝努力反抗,但没有效果,她不敢吱呀,怕惊动西屋的娘和外甥女。姐夫事毕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骑自行车走了,既没有带走孩子,也没有把鞋拿走。院里一片死寂,仿佛空气静止了。金枝趴在炕上暗自啜泣了一过晌午,她没有去下地干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结婚第二天清晨,金枝向喜子磕头,早饭后去祖坟行祭礼。回来后,金枝看见婆婆悄悄问雨顺么儿,但没有听见,看见雨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别问了”,就忙别的了。邻居夏花也过来串门儿,问喜子:“喜娘们,她见红了吗?”喜子尽管没有从儿子那里问到么儿,但也不愿意让外人说三道四。没好气地说:“花大辈儿,瞎操心!你是管天管地管人的警察?——管的宽!也不嫌老得快!”
第三天雨顺金枝回门,金枝娘家接待女婿,宴请宾客。接着送亲接亲,这场婚礼总算结束。
一个月后,小队就流传说,金枝已经有了,都三个多月了,听说是她二姐夫的。这下“孙猴子跳出水帘洞,有好戏看了”。婆婆开始冷淡金枝,甭管她干么儿活,婆婆都不待见她。雨顺也在一次下地拉粪时被众人问起,他回答说:“你们竞胡云八侃!管他是谁的孩子,反正他得叫我爹!”众人无趣地走开,不敢再提类似话题。
结婚七个月,金枝生下一女儿,取名美美,白白胖胖,煞是喜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像谁。
有一天晚上雨顺询问金枝真相,他很想听到金枝说那是谣传,那不是真的,她是你的孩子。但是,他听到金枝说:“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对不起你,如果你提出离婚,我也同意。”雨顺痛苦地跑到后院猪圈旁,想起自从结婚后的种种甜蜜和幸福:尽管金枝怀孕,仍然一天不拉地下地干活,回到家就做饭洗全家人的衣物,见天儿都把干净的外衣内衣叠整齐放在他枕头边上,他的房间永远那么整洁清香。有时他在地里干着活儿都想回家看看新房。从结婚后他像变了一个人,有人疼,有人爱,见天儿干净利落出门,惹得队上妇女们拿他打趣:“见天儿家穿得想走亲似的,结了婚就是不一样啊!”。凭心而论,金枝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更是一位百里挑一的好妻子。离婚不但在农村是稀罕物,即使没有感情过不下去,即使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也不会轻易离婚,因为怕人笑话,维持下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在雨顺心里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婚,但是他一想到那个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将和他有一辈子的瓜葛,今后见天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就心如刀割,乱马交枪。
毕竟是初为人母,金枝表现出深深的母爱,晚上起几次夜喂奶她都不烦;见天儿三次换沙土布袋,她也从不叫苦叫累。雨顺不喜欢这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孩子越来越厌恶。爷爷奶奶和弟妹都很喜欢这个小妮儿。金枝从不主动让雨顺帮忙照看孩子,再苦再累,她也一个人硬撑着。似乎只有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些。一天深夜,美美突然高烧抽搐,金枝抱起孩子就去医生家。雨顺想一起去,但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从被窝里探了探头,又缩回被子里。听着金枝消失在夜色寒风中,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年又一年,美美一天天长大,越长越好看,非常讨喜。后来金枝雨顺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丽丽,但金枝对美美仍然一如既往地偏爱。可是美美见天儿都怯生生地喊雨顺爹,但她明显感觉爹不很喜欢她。一天下大雨,金枝叫雨顺给在本村上小学的美美送雨伞,雨顺皱起眉头。金枝说:“你照看一下丽丽,我去送伞。”等娘俩儿回来,雨顺本能地接过雨伞,朝美美僵硬地笑了笑。没想到,他这一机械表情,竟让美美高兴地在堂屋跑来跑去,不停地喊:爹,我回来了。那一声声甜甜的“爹”,猛然打动了雨顺心房里最柔弱的部分。虽然雨顺对美美不再排斥,但也做不到像亲生儿女那样亲密无间。
又过去几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起名安心。安心百天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和当家、邻舍背家道贺。大人忙乎做饭照应客人,孩子自行玩耍。美美领着丽丽在炕上嬉闹,不一会儿,听见丽丽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两个孩子在炕上蹦跳,一不小心,丽丽掉下了炕,脑门上碰了个大包。雨顺不由分说,老鹰抓小鸡般拎起美美,就是打一顿屁股。孩子哭声一片,来宾也觉得不该当着众人面打孩子,纷纷劝说。金枝则靠在门框上默默流泪。
一连几天美美都战战兢兢,不敢看雨顺一眼。金枝也没有几句话,见天儿默默做事,小心翼翼。二姐夫心虚很少来桃林村,雨顺不许孩子去二姨家走亲戚。二姨家的孩子来雨顺家玩耍,看着美美和他们简直一模一样,也不置可否。雨顺心里五味杂陈,恨不能找人打一架,他不知道何时解开心中的结。
一天,永春的朋友卢大伯来到雨顺家做客。村里很多人听说了,都来占卜凶吉。他对《易经》、《神峰通考》、《渊海子平》、《三命通会》、《星平会海》和《子平真诠》等老朝年刻的书籍很有研究,据说对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算得很准。所以慕名而来的老乡挤满了雨顺家屋里屋外。占卜内容很多,比如看孩子能不能上大学呀,给女儿出嫁掐算个良辰吉日啦,儿子找个么儿属相的媳妇结婚啦,丢失的小猪能不能找到哇,给惊吓的小孩儿叫叫魂儿啦,等等。农村人基本上都相信这些,即使不信,也是心里一种安慰,或者是对变化莫测人生的一种无奈期许。人散饭毕,雨顺把自己的腻歪事告诉了卢大伯。大伯说,“我走街串巷,给人求吉算卦,看到和听到的事数不胜数。金枝是个好媳妇,她是被强奸的,美美是无辜的。大人的罪过不能由孩子来承受。如果你能把美美当亲闺女对待,她将来就会把你当亲爹孝敬。如果你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不但会毁了孩子,也会毁掉你的婚姻和家庭,甚至,毁掉人健康的身体。”
雨顺想着卢大伯的话,如醍醐灌顶。他想起自从有了美美后的点点滴滴:美美三岁时,他干农活回家,她就知到道端来洗脸水,拿拖鞋给他;四岁时她知道在爸妈忙活计时,领着丽丽到院子或胡同里玩耍;五岁时可以帮娘烧火做饭;六岁时给他倒洗脚水、捶背、搓背;七岁时就从学校拿来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八岁时在梦里不只一次听见她叫爹。慢慢地这个灵动的小东西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融入他的心里,占据了他大脑的一个地方。
从此,雨顺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排斥懂事、乖巧的美美。美美也变得更加活泼开朗,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