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宇离开后，院子里的安静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了下来。方才作画时的愉悦，迅速消散，留下的是骤然清晰起来的暗涌。
齐雯坐在廊下，指尖摩挲着画笔上干涸的颜料。阳光明媚，海风温柔，可她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全然沉浸于这片美好之中。
方才还在心跳加速的情感，此刻却被一种熟悉的恐慌笼罩。
她又在重蹈覆辙了。
这个认知像一阵刺骨寒风，吹散了她连日来所有的暖意。
当初对楚遥，不也是这般吗？最初的心动，小心翼翼的靠近，暗自滋长的期盼，最终换来的是不堪回首的心碎。
她像个一贫如洗的赌徒，押上全部真心，却输得血本无归，只留下深刻入骨的伤疤。
如今，新痛刚欲结痂，她怎么敢……怎么又能对另一个人产生情愫？
而且，是江宇。
他是不同的。他的世界明亮、温暖、充满色彩。他自由如风，豁达通透，像这片海湾的阳光，自然而然温暖身边的人。他值得这世上最好最干净的感情。
而她呢？
齐雯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在实验室里进行精密操作，也曾……在那段不见天日的关系里，拥抱过那个冰冷的人。
她的身体，她的心，早已不是一张白纸。上面布满了另一个男人的痕迹——那些强迫自己剥离的情感，那些深夜无人时的自我厌弃，那些至今想起仍会胃部抽搐的记忆。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使用过、又丢弃的器皿，即便清洗得再干净，也难掩曾经盛装过什么的事实。
“我们这样的人家谈感情是奢侈。”
楚遥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如今听来，竟像是一句对她命运的诅咒。
她这样的人，或许真的不配拥有美好的感情。无论是楚遥的施舍，还是江宇的温暖。
她有什么资格去期待江宇的回应？难道要让他知道自己那段不堪的的过去吗？让他知道她心底那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藏着怎样的淤泥？
光是想象他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惊讶、怜悯或是……嫌弃，都让她感到羞耻。
不。绝对不行。
宁南镇太好了，江宇也太好了。好得像一个她偷来的美梦。而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她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不能让自己再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否则梦醒时分，只会摔得更惨，比上一次更加体无完肤。
恐惧越收越紧。
她猛地站起身，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仿佛要将外面那片阳光和海风，连同那个让她心慌意乱的男人，统统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门板，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
怎么办？
离开这里吗？立刻收拾行李，逃回海都，逃回那个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实验室？可是……父亲和表哥关切的眼神，还有自己对这片土地悄然生出的贪恋，都让她无法轻易做出这个决定。
而且，这样突兀地离开，又该如何向江宇解释？
可不离开，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如何掩饰自己这突然筑起的心墙？
她做不到像之前那样，坦然接受他的好，与他自然相处了。那一点点心动，像一颗被不小心点燃的火种，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她内心所有的不堪。
接下来的半天，齐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看不进去，画也画不下去。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江宇熟悉的嗓音时，她几乎是惊跳起来，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回来了。脚步声在院子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才上了楼，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齐雯松了口气，随即又陷入更深的自我厌弃。看，你现在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齐雯，你真没用。
晚餐时间成了煎熬。她拖延了很久，估计江宇快吃完了，才悄悄开门下楼。
果然，江宇已经坐在餐桌边，正在看一本杂志。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惯常的笑容：“回来了？正好，吃饭吧。下午去后山逛了吗？”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自然。
齐雯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随便走了走。”她快步走到餐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埋头开始吃饭，动作快得有些仓促。
江宇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掩饰了过去。他没有追问，只是将一盘她之前比较喜欢吃的清炒时蔬往前推了推。
“今天画廊那边……”
他像往常一样，试图分享一些白天的见闻，语气轻松。
齐雯却听得心不在焉，只是“嗯”、“哦”地应着，全程没有抬头，更不敢主动挑起话题。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她能感觉到江宇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一点担忧。
这让她如坐针毡，只想尽快结束这顿饭。
好不容易捱到吃完，她立刻起身收拾碗筷：“我来洗吧。”语气急促，抢着干活。
江宇看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齐雯站在水槽前，机械地冲洗着碗碟，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臂，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纷乱。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背上，让她脊背僵硬。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异常而糟糕，这很可能引起江宇更多的注意。可她控制不住，那种害怕被看穿、害怕重蹈覆辙的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
收拾完毕，她立刻就想逃回楼上。
“齐雯。”江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叫住了她。
齐雯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强迫自己看向他，心跳如擂鼓。他要问什么？他看出来了吗？
江宇站在灯光下，神情依旧温和，眼底多了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浅淡的笑意，语气轻松地说：“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声，晚上要是睡不着，柜子里有助眠的香薰，是我自己调的，效果还不错。”
预想中的询问没有到来。齐雯愣了一下，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涌上莫名的失落。
他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的反常和退缩。但他选择了尊重，选择了不问，选择了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关怀。
他越好，就越衬托出她的不堪和怯懦。
“谢谢。”她低声说完这两个字，落荒而逃。
回到房间，反锁上门，她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
窗外，月光下的海面一片宁静温柔。
窗内，她的心却像遭遇了风暴，惊涛骇浪，一片狼藉。
新痛未愈，又生新忧。
她刚刚才试图对这个世界重新打开心扉，又因为恐惧，而紧紧地闭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