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天色依旧是沉郁的灰。
苏凡是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从被窝里直接掀开的。
“起了。”
父亲苏建国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空气里还残留着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苏凡没有赖床,利索地穿好衣服。他知道,今天这一趟,对他,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饭桌上,一碗寡淡的白粥,一碟咸菜。父子俩相对无言,只有喝粥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苏建国抽着烟,目光落在儿子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落在儿子那单薄的、仿佛风一吹就会被折断的肩膀上,眼神里的忧虑几乎要满溢出来。
吃完饭,苏建国将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墙角推了出来。车链条因为生锈,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上来。”
苏凡跨上后座,双手抓住了父亲坚实的腰。父亲的身体猛地蹬下脚踏,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院子,汇入了清晨乡间小路的薄雾里。
镇征兵办,设在镇政府的大院。
还没到门口,一股混杂着汗水与青春荷尔蒙的燥热气息就扑面而来。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都是来应征的年轻人。
他们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常年的农活让他们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大声说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种浑然天成的自信。
当苏凡跟着父亲走进去时,许多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视。
一米七八的个子,却只有一百一十斤。长期昼伏夜出泡网吧的生活,掏空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脸色泛着一种病态的、缺乏血色的白。宽大的T恤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让他整个人更显瘦削,像一根被水泡发的豆芽菜,脆弱得不堪一击。
苏凡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两世为人,什么难堪的场面没见过,这点小阵仗,动摇不了他的心。
负责体检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学术报告。
他的视线在苏凡身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那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苏凡的每一寸虚弱。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小伙子,你这身体……”医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朵里,“风大点,是不是都得出不了门?”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
苏凡的父亲苏建国,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苏凡却异常平静,他迎着医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医生,我想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朝队伍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身高、体重、视力、听力……
基础项目波澜不惊地通过了。
真正的考验,是露天操场上的体能测试。
第一项,立定跳远。
沙坑前,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青年,双腿一屈,猛然发力,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两米开外。
“两米三五,优秀!”负责记录的士官喊道。
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
轮到苏凡了。
他站在起跳线前,感受着背后那些看好戏的目光。他闭上眼,将脑子里所有的杂念全部驱散,然后猛地睁开。
起跳!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抛了出去。落地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沙坑里。
负责记录的士官看都懒得看他,只是盯着皮尺,冷淡地报出数字。
“一米八五,勉强合格。”
苏凡的胸膛剧烈起伏,暗自吐出一口气。还好,没有在第一项就被刷下去。
第二项,引体向上。
这对他而言,是地狱。
当他走到那根被无数双手磨得锃亮的单杠下时,周围的哄笑声已经毫不掩饰了。
他伸出双手,抓住冰冷的杠身。那股金属的寒意顺着掌心,瞬间传遍全身。
他双臂用力,青筋在苍白的手臂上暴起。
然而,他的身体只是象征性地离地几公分,便再也无法寸进。他整个人挂在单杠上,双腿无力地晃荡,像一条被晾在衣架上的咸鱼,做着徒劳的挣扎。
“一个都做不了?”
那名严肃的医生走了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苏凡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部,让他一阵阵地发晕。他能清晰地听到周围那些刺耳的嘲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双臂的肌肉在发出绝望的悲鸣,酸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放弃吗?
就这么灰溜溜地下去,接受所有人的嘲讽和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不!
一个咆哮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我两世为人,蹉跎半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难道就要被这一根小小的单杠拦住去路?
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嗬!”
苏凡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不再试图用那可怜的臂力去对抗地心引力,而是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灌注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用一种近乎于杂耍的、极其难看的“悠”的方式,将全身的动能都汇聚到了一点。
一下,两下……
他的身体像钟摆一样荡了起来。
在摆动到最高点的那一瞬间,他拼尽全力地缩颈、抬头!
“蹭——”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的下巴,硬生生地蹭过了那冰冷的单杠。
姿势狼狈到了极点,动作丑陋得让人发笑。
但他,终究是完成了一个。
“一个,合格。”
记录的士官瞥了他一眼,一直毫无波动的语气里,终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
苏凡松开手,重重地落在地上,双臂抖得不成样子,连抬都抬不起来。
最后的折返跑,是对意志力的终极审判。
尖锐的哨声响起。
苏凡跟随着人流冲了出去。
仅仅跑出不到两百米,他的肺部就像一个被戳穿了的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灼痛。汗水顺着额头流下,糊住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每抬起一次腿,都仿佛拖着千斤的重物。
他很快就成了队伍的最后一个,被其他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但他没有停。
他不能停。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前世父母失望的眼神,回响着亲戚们那些虚伪的安慰和背后的指指点点。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这是他摆脱那个颓废、失败的过去,重塑人生的唯一机会!
“还不够!我还能跑!”
他的眼神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远处那条模糊的终点线上。
周围的喧嚣,其他人的脚步声,似乎都在离他远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到快要炸开的喘息,和那擂鼓一般,疯狂撞击着胸膛的心跳。
终于。
他拖着那双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冲过了终点线。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在地。
他趴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像一条脱了水的鱼。
成绩出来了,压着线,堪堪合格。
那位严肃的医生走了过来,蹲下身,将一瓶矿泉水递到他的嘴边。
“小伙子,”医生的语气,第一次缓和了下来,“体能是差了点,不过你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是真少见。回去好好练练,还有机会。”
周围那些应征的青年们,脸上的嘲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混杂着惊愕的敬佩。
苏建国一直站在场外,从头到尾,他都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当他看到儿子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却最终听到了“合格”两个字时,这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男人,眼眶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
他大步走上前,在苏凡身边蹲下。
他没有说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问儿子怎么样。
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默默地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那个动作很轻,很慢。
这一刻,苏凡的身体在颤抖,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
他知道,自己不仅仅是通过了兵检。
更是在这一天,第一次,真正赢得了父亲发自内心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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