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金属车轮摩擦铁轨的尖啸，最终化为一声沉闷的巨响，将整个车厢的骨架都震得咯吱作响。
惯性推着所有人向前一个踉跄。
一天一夜的颠簸宣告终结。
苏凡拎起脚下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站台。一股凛冽的气流扑面而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尘土的味道，瞬间灌满了他的肺部，驱散了车厢里的浑浊与疲惫。
站台上，一排墨绿色的军用卡车静静地趴伏着，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没有欢迎的横幅，没有温和的引导。
几名士官手持名单，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高声呼喊，将新兵们按照早已划分好的单位进行分割、驱赶。
“快点！都跟上！”
新兵们被粗暴地塞进卡车后车厢，帆布顶棚遮蔽了天空，只留下一个狭小的出口。金属车厢壁冰冷坚硬，随着车辆的启动，剧烈地颠簸起来。
一个多小时。
崎岖的山路让车厢里许多人的脸色变得蜡黄，胃里翻江倒海。
当卡车最终刹停，后挡板“哐当”一声放下时，刺眼的阳光重新涌入。一座被群山铁壁般合围的巨大军营，沉默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营区大门上方，“红星旅”三个血红大字，在日光下反射出一种近乎刺目的光芒，庄严得让人心头发紧。
“这……就是咱们要待三个月的地方？”瘦猴周浩仰着头，脸上的新奇盖过了旅途的疲惫。
操场上，再次进行着更为细致的分配。
“四连三排二班！苏凡、周浩、李奎、何志军！”
一名士官的声音干脆利落。
苏凡的神经微微一跳。
火车上萍水相逢的四个人，竟然被精准地投进了同一个班级。他和其他三人应声出列，走向指定的集合点。
很快，一名身姿笔挺的军官走了过来。
他的军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武装带勒出的腰线充满了力量感。那道目光扫过来，不带审视，更像是在清点物品。
苏凡的呼吸停滞了半秒。
是他。
昨天在火车上，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没收他地图的那位军官。
“我叫赵勇，你们新兵连的排长。”
赵勇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多余的起伏。
“在这里，你们需要记住的只有两个字：服从。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回应稀稀拉拉，充满了不确定。
赵勇的眉头瞬间拧紧，音量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开的惊雷。
“没吃饭吗！大声点！”
“听明白了！”
这一次，上百名新兵的嘶吼声汇成一股音浪，在操场上空回荡。
赵勇的视线在苏凡的脸上定格了一瞬，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辨认。他似乎记起了这个在火车上让他多看了一眼的年轻人，但随即就移开了。
他抬手指向旁边一个男人。
那人皮肤黝黑，身材像是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一双眼睛透着鹰隼般的锐利。
“这是你们的班长，王猛。从现在起，你们的吃喝拉撒，所有的一切，都归他管。”
话音落下，赵勇转身便走，没有半句废话。
班长王猛迈步上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睛，从左到右，缓缓扫过自己面前的十名新兵。
赵勇的气场是官阶带来的威严，而王猛的气场，则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凶悍。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跟我来。”
王猛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宿舍是标准的十人间，窗户擦得能映出人影，地面光洁如镜。最引人注目的，是床上那些叠成了标准“豆腐块”的军被，棱角分明，宛如一件件绿色的工艺品，散发着无声的纪律感。
新兵们刚刚放下行李，帆布包还没在地上放稳。
“全体都有！”
王猛冰冷的声音在宿舍门口响起。
“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刻到我面前集合！”
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十个人歪歪扭扭地站成一排。
王猛的脚步声很轻，但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脏上。他的目光是一柄探照灯，一寸一寸地扫过每个人的身体。
“看看你们穿的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领子歪的，腰带松的，像什么样子！”
“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军容风纪，是你们要学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队伍末尾的瘦猴周浩身上。
周浩一路上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军帽被他戴得歪向一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
王猛的手指像一根钢筋，直直指向周浩。
“出列！”
周浩被这一声厉喝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向前迈了一步。
“谁教你这么戴帽子的？”
王猛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想干什么？在部队里，耍你的个性吗？”
不等周浩回答，王猛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将周浩头上的军帽扯了下来，动作粗暴地，狠狠摔在水泥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报告班长！我……我不是故意的……”
周浩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地上的帽子，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不是故意的？”
王猛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后退一步，指着地面。
“现在，给我做五十个俯卧撑！做不完，不准起来！”
五十个。
这个数字对于周浩那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身体而言，无异于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他求助似的看向周围的战友，却只看到一张张同样充满恐惧和不知所措的脸。
在王猛那冰冷的，不容违抗的眼神注视下，周浩不敢再有任何迟疑，只能咬着牙，屈辱地趴了下去。
宿舍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苏凡站在队伍里，面色平静如水，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是偶然。
这是班长王猛精心策划的一场立威。
杀鸡儆猴。
用最刺眼、最散漫的周浩作为那只“鸡”，来警告他们这些刚刚踏入军营，还未褪去社会习气的“猴子”。
看来，这新兵连的生活，要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熬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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