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色还未透亮,京城上空笼着一层淡灰的水汽。远远看去,坊门、屋檐都像是披了件轻纱,隐隐约约。寻常人家还在梦里,哪怕是最早起的早点铺子,也才刚把炉火支起来,炭还没烧旺,第一缕炊烟也没冒出来。
可就在这份静谧里,城东官道上却突兀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京城规矩严,官道上若不是军情火急,谁敢纵马狂奔?轻则挨板子,重则蹲大狱。可这几匹快马偏偏眼里没这些规矩。马蹄翻飞,泥点子溅得老高,骑士们个个一身黑装,干净利落。
领头的骑士一勒缰绳,马停在悦来酒楼的后门。他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摸出一卷油纸包好的东西,塞进门板上一只不起眼的小口子里。手脚麻利,做完转身,翻身上马,又领着人一阵风似的远去。
像这样的动作,这一夜在京城里上演了几十回。太傅府、丞相府、安国公府、不夜侯府……这些大到不能再大的门第,还有一些专门的茶馆酒楼,说书人经常落脚的地方,全都悄悄收到了相同的东西。
金枝录。
等第一道晨光刺破雾气,皇城金瓦被点亮时,那些黑衣骑士早已不见影踪。
一个时辰后,京城渐渐醒了。
只是今日的京城,气氛有些古怪。往日最讲排场、最在乎体面的府邸,今日都显得心神不宁。下人们规规矩矩地伺候,心里却知道主子们心上压着什么事儿,脸面虽还平静,眼底却浮着暗流。
源头正是那份不请自来的信,金枝录。
信纸白得发亮,摸上去绵密柔韧,寻常人一辈子恐怕都碰不到。
信被上的字迹是极工整的小楷,纤秀却带股劲道,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只是漂亮的字里写的,却石破天惊:
“上林苑的各位,安。观戏君在此。”
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名号,开口却像老朋友一般。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可你们猜,是哪位离京两年的故人,不等三月烟花,便乘着边关的铁马秋风,回到了这风月无边的上林苑?”
短短几句便让人心头一震。离京两年、边关、故人……这些字眼一串,几乎不用多想,那个快被遗忘的名字就自动浮了出来。
“没错,就是她,那朵曾开得最野的梅花,苏落梅。”
“看来,今年的大选,这池春水是静不了了。”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朱红印记并蒂莲花,妖冶而神秘。
这份名叫金枝录的秘信把人搞得人心惶惶,因为她扯到的是苏落梅。
在京城权贵眼中,这是个既不愿提起,却又无法彻底遗忘的名字。她是定北侯嫡女,生来不走寻常路。三岁骑马,五岁开弓,京城贵女们还在学抚琴、练针线时,她已在草原追野羊,跟小狼崽子撕扯。
她生得像一棵长错地方的树,在讲究“温婉雅致”的京城里偏要疯长成野模样。两年前,她在皇家马球赛上,一杆将圣上信任的三王爷挑下马,摔得半身残废。皇帝大怒,定北侯只得把她赶回边关。
人人都以为这朵梅花会被埋进风沙,终究湮灭。可偏偏就在大选前夕,她回来了。
是她自己回的,还是圣上另有安排?那“观戏君”又是谁?意欲何为?
……
太傅府,镜心阁。
阁如其名,四面皆开阔窗,光风日影通透,四周活水绕流,池中密植白莲。清风吹过,水面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倒像一面澄澈的镜子。
这里是傅明玉最喜清修的所在。
此刻的镜心阁内,傅明玉正与吏部尚书之子沈知行对弈。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广袖襦裙,广袖铺展开来,似水浮莲。
“知行哥哥,该你了。”她轻声启口,如春水拍岸。
沈知行正对坐着。世人皆知他是京中翩翩公子,风度俊雅,家世显赫;更与傅明玉自幼有婚约,是人人称颂的金童玉女。只是今日,他眼神飘忽,手里握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落。那双原本镇定自若的眼,几次都不受控地飘向外头的池水,看着莲叶被风掀起的涟漪,恍惚出神。
“知行哥哥?”傅明玉又唤了一声,声音不疾不徐,却牵人心弦。
“啊……哦。”沈知行恍若梦醒,匆忙将黑子落下。可那一子,却恰好踩进了傅明玉早布下的陷阱,黑子群瞬间被白子包围,死路一条。
傅明玉看着棋盘,眉心微蹙,却无半分喜色。她抬眸凝视沈知行,眼神静静的:“知行哥哥,你今日似乎有心事。”
沈知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只是昨夜没休息好。明玉,我们再来一局?”
傅明玉没有接话,目光却投向水榭另一头。她的贴身侍女正轻步走来,双手恭谨捧着一卷淡粉色梅花笺卷成的信轴。
正是金枝录。
傅明玉接过信,心口微微一颤。
她缓缓展开信轴,视线自“上林苑的各位,安”起,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她的神情端庄如常,像在翻看一纸平淡的请柬。
只是,当“苏落梅”三个字映入眼帘,她还是不由得轻轻一抖。
水榭内静得连风声都放大了几分,只听得莲叶翻动,“沙沙”作响,像是替人心悸动。
对面的沈知行,脸色也在此刻苍白了些。他当然也收到过这消息,比傅明玉更早。今日的魂不守舍,正因如此。
傅明玉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抬眼时,面上已重新挂上恬淡笑意,笑得完美得体。
她轻声道:“知行哥哥,你看,我这步棋是不是乱了方寸?”
沈知行喉结微滚,下意识避开她的注视,只能盯着那枚误落的白子,心虚的回道:“或许是风太大了吧。”
傅明玉嘴角一撇,笑了笑。
她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将一枚枚白子拾起放回棋盒,动作优雅,仿佛什么都不曾搅乱她的平静。
“是啊,”她低声道,像是随口叹息,又像暗暗自语,“风确实是来了。”
……
镜心阁内,沈知行早已离去,棋盘上的残局却无人收拾。傅明玉静静地坐在原地,指尖抚过一枚冰冷的白玉棋子。那份写着“苏落梅”三个字的梅花笺,被她压在了一卷《女诫》之下。
她的脸上没有怒意,只有病态的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微小地震。
从她记事起,母亲柳氏便一遍遍地教导她:“明玉,你要记住,我们这样的人家,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所以你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微笑,都必须是完美的。”
她想起六岁那年,第一次学绣鸾凤图,她不小心将一滴墨汁溅在了凤凰的翅膀上,然而母亲看到了,没有责骂,只是默默地将那幅绣品当着她的面一寸寸剪碎。
“记住这种感觉,”母亲说,“不完美的东西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从那天起,“完美”就成了她赖以生存的信条,是她获取母亲赞许、父亲认可的唯一途径,她的人生就像眼前这盘棋,不容许任何变数。
而苏落梅就是那个不按棋理、横冲直撞闯入棋盘的棋子,她不是来与她对弈的,她是来掀翻棋盘的。
傅明玉缓缓闭上眼,“不,”她对自己说,“我绝不允许。”
……
与太傅府镜心阁的静谧压抑截然不同,城西的“不夜侯府”,自天一亮便是另一番景象。
府如其名。这里的主人卫绍,是京中最出名的纨绔子弟。他是承恩公的独子,母亲又是太后的亲妹妹,自小在宠溺里长大,养成了张狂放纵、声色犬马的性子。圣上赐他“不夜侯”的封号,说是宠爱,倒更像是一句带笑的讥讽——“日夜不休”。
此刻,阳光已透窗而入,卫绍却还半倚在卧房巨大的卧榻上。
卫绍随意斜靠在卧榻之上,衣衫敞开,胸膛线条分明,他的身边跪坐着两个高挑的胡姬,眉眼深邃,肌肤如玉:一个轻轻替他捶腿,手法轻柔,另一个则小心地剥开一颗荔枝,将那晶莹剔透的果肉捧到他唇边。
管家低着头,屏息上前,将那卷淡粉梅花笺呈了过来。
卫绍半阖着眼,懒洋洋地伸手接过,随意一翻,几乎是一目十行,可当他瞥见“苏落梅”三字时,忽然笑了。
他随手一挥,两个胡姬立刻悄声退下,顷刻之间,偌大的卧房只剩下他与管家。
卫绍自己拿起一颗荔枝,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果肉剔透,汁水饱满。
“回来了?”他低声喃喃,“好……非常好。”
他将果核随意一吐。
“一潭死水养不出蛟龙。”他冷哂着,带着不屑,“这京城的人,一个个端着脸,像泥胎菩萨,假仁假义,看得我直想呕。倒是她……让我看看,这趟回来,是要淹别人,还是淹自己?”
他说完,已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外头是明媚阳光,院中歌姬们正在排练新曲,丝竹声夹杂着笑声,飘飘荡荡,像是一幅奢靡浮世图。
“去吧。给宫里递个话,就说我说的,太后办的那个什么探春宴,可别忘了替我留个座。”
他转过身,眉眼里全是兴味,“这么热闹的场子,若是少了我,岂不是要寡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