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2章 一纸探春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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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海书铺。

这里是京城文人墨客最爱聚的去处。纸墨行间,总弥漫着旧纸张与墨香的气息。

裴九就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摊开一卷未抄完的《礼记》。他出身寒门,父亲早逝,母亲体弱,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要养。为了糊口,也为了能多读几页书,他日日来此替人抄书,挣点辛苦钱。

他身上穿着一件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人也同衣裳一样,清瘦、清爽。

书铺里人来人往,买书、换书、借书的络绎不绝。邻桌几个自诩风雅的秀才,正拍着折扇,唾沫横飞地议论。

“听说了吗?今早出的金枝录!”

“怎么可能没听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从悦来酒楼的说书先生手里买来的抄本!啧,这个观戏君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写!”

“谁说不是呢!苏家那位大小姐居然真的回来了!两年前她是什么模样,我可还记得,那叫一个飞扬跋扈!”

“嘘……小点声!她爹可是定北侯,手里握着大军呢!”

“怕什么?这儿是京城!再说了,我听说她真要参加大选?就她那性子能老老实实给皇上当妃子?”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我打听到,定北侯的小侯爷,也就是苏落梅的亲弟弟,身体不好,前年就被圣上请到京城养病,到现在都没回去呢。”

“哦,原来是质子!怪不得!”

“所以啊,这水深着呢,风浪可大着呢!”

议论声叽叽喳喳,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裴九皱了皱眉,本不想理会,他只想快点抄完手里的活,好去买一块桂花糕,那是妹妹念叨了许久的心头好。

然而,“苏落梅”三个字一钻进耳朵,他的手却不由一顿。

笔尖一抖,一滴墨溅落在纸上,把一整页的心血毁得不堪入目。

书铺掌柜闻声望来,眉头立刻拧紧。裴九赶忙起身,欠身道歉:“掌柜的,对不住,我重抄一遍。”

掌柜冷哼一声,摆摆手,没再多言。

裴九重新坐下,换了新纸,可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记得她。

不是因传闻里那些张狂跋扈,而是一个烙在脑海里的画面。

那是两年前的上元灯节。

那一夜满城灯火如昼,人潮拥挤,他被推搡得东倒西歪,抬眼间却忽然看见她。

她不像寻常贵女一样躲在香车帘后,隔着帷帽偷偷看灯。她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火红的骑装衬得人明艳逼人,手里提着一盏走马灯,竟在人潮中策马而行。她毫无遮掩,一张脸像能发光似的。她笑着,仰头大笑,那笑声清脆爽朗,穿透了熙熙攘攘的人声,直直落进他耳里。

那一刻,喧嚣的人群、满街的花灯,全都模糊退去。天地之间只有她。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烈得让他不敢直视,却偏偏忘不掉。

他原以为那样的火焰早该回归草原和天空,属于辽阔,不属于牢笼。

可如今她竟然回来了。

裴九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执笔,只是笔尖无论如何也稳不住。

那些秀才们说得没错。

苏落梅一回来,这京城的浑水怕是真要翻腾。

而他这样的小人物,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得远一点。能远,就远。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

金枝录带来的骚动尚未平息,另一道圣心所系的懿旨就来了。

午后,内侍监的仪仗自宫门鱼贯而出。为首的李公公,白面无须,眼角带着几分傲色,怀里紧紧捧着圣旨。他乃太后跟前最得用的心腹,行至街巷,锣声阵阵,百姓与行人尽皆退避跪伏,道路瞬息空寂。

这道旨意,不属某一家,而是分送京中所有一品以上大员与有适龄女儿的世家府邸。

太傅府中,傅明玉正端坐堂前。

李公公展开圣旨,嗓音尖细的宣读,太后口谕:春日景明,梅花正繁。为庆景和春回,亦为宽慰诸位贵女平日之烦闷,特于三日后,在漱玉暖阁设探春宴。凡京中及笄以上、未出阁之闺秀,皆可持柬赴宴。钦此。”

说罢,他将一份烫金请柬双手递上,笑容恭敬而不失傲然:“傅大小姐,这是天大的恩典。娘娘还特意说了,尤想一见您风采。您可得好生准备,莫要辜负了太后的心意。”

“有劳李公公。”傅明玉起身,双手接过。

侍女上前,奉上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她塞入李公公袖中,“一点薄礼,权作茶水钱。”

李公公手指一捏,厚度了然,面上笑意顿时真切几分:“大小姐太客气了。咱家还得往下一府去,就不叨扰了。”

仪仗渐远,府内重归静寂。

傅明玉回到镜心阁,将请柬置于案上。她凝视良久,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探春宴……赏梅……”她低声呢喃。

京城谁不知,太后最厌梅花。究其原因,并非花本身,而是那段牵动着前朝旧事的恩怨。

当年先帝在位时,对一位将门虎女青睐有加,用情极深。那女子便是定北侯苏威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苏落梅的生母。对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而言,这绝不仅仅是后宫争宠那么简单,那是前朝权力的博弈。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之女,若能长久地影响帝心,足以打破她苦心维系的朝堂平衡。

太后花了半生才终于将那朵野梅的影子从宫中彻底抹去,如今看到酷似其母、性子甚至更为刚烈的苏落梅出现在大选的名单上,无异于旧日的梦魇重现。

因此太后借赏梅之名设此宴局,意图便昭然若揭,她要让所有人看清楚,二十年前她能压下一朵梅花,二十年后她同样能掐断另一朵。

……

“来人。”

贴身侍女青黛应声上前:“小姐有何吩咐?”

“去苏家递个话。”傅明玉缓缓望向窗外那汪静水,“就说,听闻落梅妹妹回京,不胜欢喜,明日我要亲自登门,替她接风洗尘。”

青黛微愕:“小姐何必亲自?她方才回京,风头正盛,此时上门岂不是抬举了她?”

傅明玉道,“棋局之上,先手为强。”

她眸色冷冽,声音却不急不缓,“若我不去,便是退缩。若我去了……”

“记住,话要说得亲切,姿态要放得谦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这个姐姐是如何思妹心切。”

……

苏落梅在京城的落脚处,是内务府临时拨给她的一处宅院,她暂时还不想回家。

那个宅院位置不偏不倚,不在权贵云集的朱雀大街上,也绝不算寒碜,却显得尴尬得很。三进院落,房舍端正,却少了大家府邸的气势。院中花木久无人修,枝叶萧疏,透着一股落败的冷清。下人们皆是内务府派来的临时差役,言笑之间尚算恭谨,眉眼深处却带着轻慢与观望。

这是京城的规矩:人走茶凉,最是寻常。定北侯府威势虽大,可在北疆。眼下这位被放逐了两年的侯府嫡女,前程未卜,在这些见惯风雨的下人眼里,不足为惧,自然不值得他们卑躬屈膝。

苏落梅对此毫不在意。

此刻,她正立在院中那棵半枯的槐树下。手里是一张五石硬弓。她穿一身绯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额头光洁,神情锋利。

她深吸一口气,双臂一振,弓弦在她手中被拉成满月。

“嗖——!”

白羽利箭破空而出,疾声凌厉,直钉入百步之外竹竿顶端。力道之大,震得整根竹竿剧烈摇晃。

“好箭法!”一个声音响起。

来人是个四十许的壮汉,满脸风霜,肩背仍存军中威仪。他名钟伯,乃定北侯麾下老兵,此次奉命随侍苏落梅。

“钟伯,你就别笑我了。”苏落梅放下弓,接过他递来的汗巾拭额,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这京城里,箭再快,力再猛,也射不穿人心,更射不破那些层层规矩。”

钟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小姐,侯爷让您回来,也是无奈之举。小侯爷的身体实在离不开京城里的太医。您凡事多忍让些才好。”

苏落梅眼神黯了几分,她的弟弟苏星河自幼体弱,两年前被“留在”京城养病。名为养病,实则质子。

正此时,一个内务府派来的管事摇摆着腰肢上前,手里捧着一方请柬,脸上挂着谄媚笑容。

“苏大小姐,宫里李公公亲自送来的,请您赴探春宴。”

苏落梅接过一瞥,便随手丢给钟伯。唇角一挑,只吐出三个字:

“鸿门宴。”

钟伯展开一看,面色果然阴沉:“太后这是明摆着要给您下绊子。”

“下绊子?”苏落梅笑了,笑得张扬,“我这辈子没学会过难堪两个字。她若想看戏,我便唱给她看。只是不知这戏台子够不够我折腾。”

话音未落,下人来报:太傅府的侍女青黛求见。

青黛捧着傅明玉的“情真意切”,话说得周全得体。苏落梅听完,笑意更深,眉眼间锋芒尽显。

“回去告诉你家小姐。”她语气里毫不留情,反倒带着居高临下的随意,“我一路风尘,确实不宜见客。不过既然明玉姐姐盛情难却,我这个妹妹也不能不懂礼数。明日巳时,我自去太傅府拜会,就不劳她大驾了。”

青黛被她反客为主的口吻一噎,脸上讪讪,只能低头应下,退身而去。

钟伯忍不住追问:“小姐,为何要亲自赴约?那太傅府可是龙潭虎穴。”

苏落梅拾起另一支箭,搭弦,却望向远处巍峨宫城。

“因为傅明玉要当执棋人。”她冷冷道,“可她忘了,我苏落梅从来不是谁的棋子。”

“嗖——!”

第二箭出,正中第一箭箭尾,力劈为二。断裂之声,清脆刺耳。

……

第一份《金枝录》已经呈送御前,元昭并非龙颜大怒,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

烛火在元昭年眼眸里跳跃。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写有“苏落梅”名字的梅花笺,嘴角竟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旁边的安公公小心翼翼地躬身道:“陛下,这观戏君妖言惑众,提及苏大小姐与……与三王爷的旧事,实在是大不敬,是否要派禁军查封?”

“查?”元昭轻笑一声,将梅花笺丢回案上,“为何要查?朕倒觉得,这个观戏君很有趣,他替朕省了不少事。”

安公公一愣,不敢接话。

元昭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深沉的宫苑夜色。“安福,你觉得朕要选的是什么样的皇后?”

“自然是……德容言工,四德皆备的典范。”

“错了。”元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朕要的不是这样女人,朕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最终却依然选择走向朕、走向这权力之巅的强者。”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傅明玉有婚约在身,苏落梅性如烈马,心中自有天地,这很好。朕就是要看看,她们是会被那些所谓的情爱绊住手脚,还是有足够的智慧与野心,斩断过往飞上枝头。”

“朕的后位,不是靠家族的安排就能坐稳的,它需要争,需要抢,需要她们亲手证明自己配得上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至于那些男人……”

元昭的笑意更深,“不过是她们登顶之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