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巳时。
苏落梅准时出现在太傅府门前。
她骑着那匹从边关带回的黑色骏马“追风”。烈日下,绯色劲装与乌鬃烈马交相映衬,腰间长鞭随风而动,她整个人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与太傅府庄严肃穆的门楣形成强烈对照。
傅明玉没有在正厅相迎,反而刻意将见面的地点选在镜心阁。
当苏落梅在下人的引领下,穿过层层回廊来到水榭时,眼前是一幅精心布置的画面:傅明玉临窗抚琴,素手拨弦,琴声清越如高山流水。她身后侍女们或烹茶,或焚香,或修枝剪叶,举手投足皆优雅静美。
傅明玉用这种方式在向苏落梅昭示:这里是她的地盘,一切由她的规矩与节奏主宰。边关回来的野丫头,不配融入此境。
苏落梅心知肚明,却并未在意。
她大步迈入水榭,劲装下摆掀起一阵风,吹乱炉中青烟。
琴声戛然而止。
傅明玉抬头,笑容无懈可击,缓缓起身相迎:“落梅妹妹,你可算来了,姐姐等候多时了。”
“明玉姐姐客气了。”苏落梅唇角一挑,笑意里带着不羁,“只是姐姐这里太静了些,若久坐,骨头怕都要酥掉。”
傅明玉的笑容微僵,随即恢复如常,斟茶递来:“妹妹边关两年,风沙辛苦。看你……肤色都黝了几分。”
她的目光落在苏落梅手上,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薄茧,眼神深处透出一丝掩不住的优越。
苏落梅端茶,却未入口,只轻轻吹了口气,又放回桌上。
“明玉姐姐说笑了。”她直视对方,“筋骨磨砺得越结实,总比在温室里养娇气,好歹还能见风不倒。”
姐妹情深的客套话,实则暗藏刀光剑影,一边的丫头们都不敢吱声了。
这是她们两年后的首次交锋,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潮汹涌。
傅明玉沉默片刻,忽然低笑:“妹妹伶牙俐齿,姐姐倒是小瞧了。”话锋一转,“听说妹妹一回京就惊动了观戏君,为你写了一期金枝录,真是排场不小啊。”
苏落梅挑眉,笑意更深:“我也看了,写得还成,就是啰嗦。其实一句话足矣,我苏落梅回来了。想看戏的,买好瓜子,别眨眼。”
说着,她起身走到水榭边,凝视池中的莲花,忽然问:“明玉姐姐,探春宴上,你准备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傅明玉愣了愣,答道:“尚未定,大约还是素净些吧。”
苏落梅回头,笑意狡黠:“我劝姐姐还是穿得鲜亮些。”
“为何?”
“因为我怕到时姐姐的脸色太白,配着素衣,会让人以为太傅府在办丧事。”
话落,她不再理会傅明玉骤然铁青的脸色,随意抱拳:“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先告辞。三日后宴上见。”
她转身而去,步履生风,绯色劲装逐渐消失在廊影尽头。
直到那抹刺目的颜色彻底消散,傅明玉才猛地一挥手——
“哐当!”
上好茶具碎裂满地。
“苏——落——梅!”
她咬牙切齿,眼神中燃起几乎要点燃整个水榭的恨意。
“小姐,您息怒。”青黛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碎瓷,“为那苏落梅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傅明玉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地上的碎片,冷冷地说:“我气的不是她。”
青黛一愣。
“我气的是失控。”傅明玉的声音里透着寒意,“我花了十五年,将我的人生打造成了一件最精美的瓷器,光洁、无瑕、坚固。可她一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出现裂痕。”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沈知行离去的方向。“你以为我在意知行哥哥心里有没有她吗?”她自嘲地笑了笑,“青黛,你要记住,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情爱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在意的是沈知行不再完全受我的掌控,一个有瑕疵的未婚夫会让我的完美人生也变得有瑕疵。”
……
三日转瞬即过。
探春宴设在傍晚。宫中早早点起了成百上千盏琉璃宫灯,漱玉暖阁被照得亮如白昼。窗外依旧是三月的夜风微凉,阁内却烧着地龙,暖意氤氲,空气里全是香料与花果的味道,恍若春日初融。
宫人们穿梭不停,端着一盘盘精致点心、玉壶佳酿,脚步轻巧,几乎没有声息。偶尔有人轻声咳嗽,也立刻被乐声与人声淹没。
京城里受邀的贵女们,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宫门前。扶梯、撩帘、牵手下车,动作一气呵成。内侍们手举宫灯引路,长廊深处走来走去的身影,就像一串串流动的彩灯。
这是一场盛宴,它并不刀光剑影。
傅明玉今日无疑是全场的焦点。她听取了苏落梅的劝告,却把这番劝告转了个锋利的弯。没有选择艳俗的大红大紫,她身着一袭月白色宫装,银丝勾勒的祥云在裙摆间流光溢彩,走动时仿佛月光铺洒。发髻高挽,只插了一支太后御赐的“步步生莲”金钗。钗头莲瓣摇曳,既清贵又华丽,恰到好处。
她一出现,周围立刻人声簇拥,笑语连连。
“明玉姐姐今夜这身打扮,简直把月亮都比黯淡了。”
“就是啊,还有这金钗,怕是娘娘亲赐的吧?也只有姐姐才配得上。”
傅明玉笑容淡雅,眼角眉梢皆是端庄,从容应付一张张恭维的笑脸,语气亲切,不卑不亢。她站在人群中央,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灯火与簇拥。
可她的眼神始终在游移,若有若无地掠向暖阁入口。
沈知行也到了。朝中重臣嫡长子,又是她的未婚夫,出席这等场合理所当然。竹青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藏着抹不掉的郁色。他礼数周全,始终在傅明玉身侧,却不时不自觉地望向门口。
他在等。
傅明玉也在等。
事实上,满座宾客都在等。
等那个在金枝录上,用寥寥几句就掀起全京城议论的名字。
等那个让人忍不住想一睹风采的人。
苏落梅。
……
在暖阁一角,靠近御花园的地方,立着一架十二扇的紫檀木错金屏风。屏风上绣的是“百鸟朝凤图”,气势恢宏,针脚细密,显然是绣工们耗费数月甚至半年时间的心血。
屏风前搭着一个不大的绣架,一个身穿浅绿色襦裙的少女正伏在绣墩上,低着头,手里飞针走线。她的衣料有些旧,袖口褪色,却洗得极干净。那双手瘦削灵巧,指尖带着因常年捻线而生的薄茧。
她叫裴月。
几个月前,太傅夫人偶然见到过她的绣作,惊为天人。如今正逢太后设探春宴,地点偏偏选在这架“百鸟朝凤图”尚未完工的漱玉暖阁。太傅夫人心生一计,把裴月举荐进宫,要她在图中点上最关键的一笔,绣凤凰的眼睛。
这既是替傅明玉长脸,也暗暗是太傅夫人的炫耀:瞧,我傅家请来的绣娘连宫里绣坊也望尘莫及。
裴月心里清楚,这或许是她一辈子都碰不到的机会。她既紧张,又激动,心口怦怦直跳。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贵人们。那些平日里只在话本子里描写的华服首饰、玉盘珍馐,此刻都活生生地在眼前。
她不敢多看,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瞥。贵女们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说话时含笑的矜持,都让她着迷。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哪处不对。
正出神时,一道尖细的声音钻进耳里。
“哎,你们看那绣娘。”
声音不大,却带着掩不住的轻蔑。
裴月一抬眼,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正挽着同伴的手站在不远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穿的那是什么料子?我家下人拿来做抹布都嫌粗糙。”
“你看她那模样,紧张得要命。小门小户的野丫头也敢进宫?可别把这漱玉暖阁给弄脏了。”
她们压低了声音,却正好被裴月听得一清二楚。
裴月的脸刷地白了。手一抖,针尖狠狠扎进指头,一滴鲜血渗出,疼得她打了个哆嗦,却不敢叫出声,只死死咬唇,把受伤的手指藏进袖里。
这时,傅明玉从人群中缓缓走来。
“两位妹妹在聊什么呢?”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
那两位贵女一愣,立刻换上笑脸,忙不迭行礼:“没什么,只是在赞这屏风绣得精巧。”
傅明玉的目光落在裴月身上。她那双眼睛淡淡扫过裴月的脸、藏在袖中的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了然,却没有停留。
“这位裴姑娘,是我母亲特意请来的。”她含笑对两人道,“她的手艺连宫里绣坊都自愧不如。两位妹妹若有闲,不妨学学针线,静心养性,总是好的。”
这话听上去全是夸赞,但其中敲打意味,谁都听得明白,那两位千金讪讪应声,找借口退开了。
傅明玉这才蹲下身,柔声对裴月说:“别理会那些闲话,你只要绣好这双凤眼,让所有人看见你的价值,不在出身,而在你手里。”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递过去:“金疮药,抹上,不要留疤。”
裴月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大小姐,听着她那句温声安慰,鼻尖一酸,眼眶泛红。她慌忙接过药瓶,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大小姐……”
傅明玉拍了拍她肩头,微笑着起身,重新回到宾客簇拥的人群中。
裴月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间,心中涌起浓烈的感激与崇拜。她觉得,傅大小姐是这世上最完美、最善良的人。
她却全然不知,从头到尾,傅明玉连一次正眼都未曾给过她,那番解围只是维系无可挑剔的自我形象,又一次滴水不漏的表演。
更不知,这场表演已被另一双眼睛冷冷地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