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场专为贵女们设下的探春宴,不该有外臣,尤其是年轻男子在场。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不夜侯卫绍。
太后是他嫡亲的姨母,当今圣上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兄。这份得天独厚的亲缘让他自小便视皇宫为自家后院,行事乖张,从不将规矩放在眼里。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受邀出席,不如说是他听闻宫里有热闹瞧,便自顾自地闯了进来,而宫里上下也早已习惯了他的随性,无人敢拦,更无人敢议论他是否逾矩。
他来得很晚,迟到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来。直到暖阁里正热闹时,他才不紧不慢地出现。
那一刻,喧哗声顿时起了一波。
他穿着一袭玄色织金锦袍,腰间系着镶满宝石的腰带,长发未束,只用金环松松拢着,带着几分随意与张扬。他一入场就把暖阁里那股小心营造的“雅致”气氛撞得粉碎。别人是赴宴,他像来打猎的。
卫绍的桃花眼懒洋洋地扫过全场。那些平日里自诩高贵的京中小姐,被他眼神一触,竟一个个心慌意乱,低头羞涩。只有傅明玉,依旧神色如常,轻轻与他对视,颔首为礼。
卫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太完美总是乏味。像笼子里的金丝雀,再华丽也失了野性。
他的视线继续游移,很快落在角落里的裴月身上。
他看到了方才那两位贵女的冷嘲,看到了裴月被针扎破指尖的狼狈,也看到了傅明玉滴水不漏的“善解人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只小兔子受了惊,却偏偏眼睛里写满了对这华丽世界的渴望,这样的猎物最有趣。
正在此时,暖阁入口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
“苏大小姐到——”
内侍尖亮的嗓音一响,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绯色。
只见苏落梅穿着一身绯色骑射服,步入众人眼中。她没有穿繁复的宫装襦裙,而是把劲装做了改良,保留了边关的爽利,又添了几分独到的精致。长发高束,面上不施脂粉。
她一现身,就像一团火焰闯进这座冰冷的月宫。
全场寂静无声。
贵女们屏住呼吸,太后的宴会上竟有人穿骑射服?这不是胆子大,是天大的冒犯!
傅明玉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精心编织的场面,在苏落梅踏进来的刹那就撕开了一道裂缝。
苏落梅好似未察觉众人错愕的目光,径直走到场中,对着上首空着的凤座随意一礼,转身,视线钉向傅明玉。
“明玉姐姐,我没来晚吧?”她清朗一笑,声音透亮。
傅明玉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自然没有。妹妹快请入座吧。”
苏落梅却没动。她目光越过傅明玉,看向她身后的沈知行。
沈知行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他望着苏落梅,眼神翻涌,震惊、思念、愧疚,甚至还还有无法名状的恐惧。
苏落梅对着他,缓缓笑了,笑容明艳,却让傅明玉如芒刺在背。
因为苏落梅的到来,宴会的气氛骤然诡谲。
太后迟迟不现身,仿佛有意将众人晾在此处,暗中观戏。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轻声寒暄,或品尝茶点,眼角的余光却全落在苏落梅、傅明玉与沈知行三人身上。
卫绍举着一杯酒,半倚在檀木柱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觉得这场宴会比他府中歌姬的舞更动人。
然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角落里的裴月身上。
裴月正偷偷看着苏落梅,眼神里交织着惊奇、艳羡与卑怯,那份小心翼翼的复杂情绪,全落在卫绍眼底。
他放下酒杯,缓缓走向她。裴月很快察觉到他的靠近,当她发现全场最张扬的男人正直直朝自己走来时,慌乱得立刻低下头。
卫绍在她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光线骤然一暗。
“你绣得不错。”
他的声音低沉慵懒,却带着侵略性的张狂。
“谢……谢侯爷。”
“抬起头来。”卫绍淡淡吩咐。
裴月不敢违抗,只得缓缓抬首,迎上那双带着玩味的桃花眼。
“你叫什么名字?”
“民……民女裴月。”
“裴月……”卫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俯下身,凑近她耳畔,并未触碰,却用气息拂乱了她的呼吸。
“想不想让所有人都记住这个名字?”
裴月的心猛然收紧,胸腔里的渴望像火一样冒了出来,她当然想,她日日夜夜都在想!
卫绍从她眼里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光,他很满意。
他直起身,用折扇轻轻挑起屏风上的绣线,似漫不经心道:“这里的灯光太暗,看不真切。本侯听说御花园西侧的假山旁,设了几盏西域进贡的琉璃灯,亮得很。你随我去,本侯要好好欣赏一番。”
这是命令。
裴月脑中一片空白。她明白那里太过僻静,不该去。但他是卫绍,不夜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更何况,心底那个卑微又急切的声音在低语:或许这就是机会。
她僵硬地放下手中的绣活,如同被人牵线的木偶,跟随卫绍迈出暖阁,走向那片幽暗的御花园。
她没有看到,傅明玉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笑;也没有看到,苏落梅的眉峰,悄然蹙起。
御花园西侧的假山,由太湖石叠砌而成,嶙峋怪诞。
几盏琉璃灯点缀其间,光线却昏昧,只照亮一方逼仄的石径。风吹过,枝影摇曳,幽森寂冷,更显此处不祥。
卫绍停在一块石头前,转身,目光凌厉而戏谑地落在那张苍白的少女脸上。
“侯……侯爷,您不是要看刺绣吗?”裴月的声音颤抖。
“刺绣?”卫绍嗤笑一声,“那种东西有什么看头?”
他逼近一步,裴月便退一步,直至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壁,无处可逃。
“你很想飞上枝头吧?”卫绍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裴月的身体,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
裴月脸色惨白。
卫绍抬起扇子,轻佻地撩起她一缕发丝,放到鼻尖嗅闻。
“可惜,”他低声道,“你的羽毛还不够华丽,太素,太……像个下人。”
这比直接的侵犯都更残酷,裴月心底脆弱的尊严被生生踩碎,泪水不受控地涌出。
卫绍却忽而笑了,扇尖轻点她的胸口:“不过,本侯不介意帮你一把。就看你识不识抬举。”
裴月浑身一颤,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卫小侯爷,我父亲常说,上好的猎犬从不欺凌兔子,看来,这话果然不假。”
卫绍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苏落梅负手倚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月光透过枝叶,在她绯衣上落下斑驳光影。她唇角勾着冷笑,眉眼锋利,讥诮毫不掩饰。
他竟全然未察觉她何时出现。
而在苏落梅身后数步,裴九正攥紧双拳,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却又被身份悬殊的无力感死死压住。他正要冲出,却被苏落梅先一步拦下。
“别冲动。”
此刻,她迈上前,一把掀开卫绍的折扇,将吓得发抖的裴月护在身后。
卫绍非但不恼,反而笑了。
“苏落梅,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他眯眼,语气戏谑,“怎么,这只兔子是你的人?”
“她不是任何人的人。”苏落梅冷声道,“她是人。卫绍,你那一套把戏在我面前不好使。”
“哦?”卫绍挑眉,讥讽一笑,“那在你面前什么好使?拳头?”
话音未落,苏落梅腰间长鞭骤然飞出,犹如毒蛇出洞,直卷向他的手腕。
卫绍反应极快。
长鞭甫一出手,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身形一错,脚步轻滑半步,像一抹鬼影般,堪堪避开那疾风骤雨般的一击。
“啪!”
长鞭结结实实抽在假山石上,清脆炸响。火星飞溅,一角石屑被硬生生崩落,叮当坠地。
若这一鞭落在肉身之上,怕是皮开肉绽,筋骨俱裂。
卫绍看着那道鞭痕,笑意反而更盛。
“好大的火气。”他转过身,桃花眼中燃起灼热的光,“我就喜欢你这股子野劲。苏落梅,你知不知道,这京城的女人都像壶里温着的茶,淡而无味。只有你像一坛烈酒,够劲!”
苏落梅缓缓收鞭,鞭梢在地上拖出一道弧线,冷眼相对,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可惜,我这坛酒,只用来祭奠死人。”她语气冷得彻骨,“卫绍,我最后说一遍,带着你的人,滚。”
空气,骤然紧绷。
一直隐忍的裴九这时上前一步,将裴月拉到身后。他身形清瘦,却背脊笔直,眼中燃烧着怒火。
“侯爷。舍妹年幼无知,若有冒犯,我替她赔罪。还请侯爷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
这是弱者的抵抗,用道理和尊严对抗权贵的傲慢。
卫绍连眼角都懒得撇他一眼,只是嗤笑。他的注意力始终牢牢锁在苏落梅身上。
“苏落梅就为了两个不相干的小人物,你要在御花园跟我动手?”他的语气带着挑衅和阴狠,“别忘了,我是太后的亲外甥,你弟弟可还在太医院躺着。”
苏落梅眼神骤冷,杀意一闪而过。她手中长鞭再次绷紧,气息森然。
场面一触即发。
“哎哟,这是谁啊,在这儿火气这么大?”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自假山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深紫色太监服、手拂拂尘的老太监,慢吞吞踱了过来,身后簇拥着一群小太监和侍卫。
正是太后身边的心腹——李公公。
李公公细长的眼睛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那块被抽掉一角的假山石上,眉毛当即拧紧。
“我的侯爷,我的大小姐,这可是御花园。当年先帝亲自督造的假山石。若是磕了碰了,惊动圣驾,谁担得起?”他语气客气,话里却带着锋芒。
卫绍见他出现,张扬的气势收了几分。再纨绔,他也知道宫里有些面子不能不给。
“李公公误会了。”他收起扇子,换回风流笑容,“我与苏大小姐,两年未见,切磋一番罢了。”
“切磋?”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凉凉扫了眼苏落梅手中鞭子,“这动静也忒大了些。太后在暖阁里都听见了,特命咱家过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宫里撒野。”
苏落梅心知此地是太后的人场,今日不可能真把卫绍怎么样。她收起鞭子,语气淡漠:“是我鲁莽了,惊扰了公公。”
李公公见两人都收了势,才微微点头,转而将目光落在裴家兄妹身上。
“这两位又是何人?怎会在此?”
裴九正要开口,苏落梅抢先一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出来透气。”
一句话,就将裴氏兄妹划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李公公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只一甩拂尘,尖声说道:“行了,太后还等着呢。有话出宫再说。都回去吧。”
他转身带人离开,侍卫却有意无意留在原地,暗暗监视。
一场风波暂时被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