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5章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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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苏落梅、卫绍、裴九三人一前一后重新步入漱玉暖阁时,殿内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们身上来回扫射。

卫绍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方才假山前的剑拔弩张根本不存在。他大摇大摆回到座位,自己斟酒,仰头一饮而尽,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苏落梅则径直带着裴九、裴月回到自己的席位。她安置裴月在身边的绣墩上,柔声安抚,又抬眼看向裴九:“你也坐下。今日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们。”

这无疑是一种宣告。

裴九怔怔看着眼前明艳而凌厉的女子,心头百感交集。感激、敬佩、钦慕……

“多谢苏大小姐。”

他终究没有坐下,而是选择站在妹妹身后,像一棵孱弱却竭力支撑的树。

这一幕,自然落入傅明玉与沈知行眼中。

傅明玉端着茶盏,有些急火攻心了,她盯着苏落梅,那副理所当然的守护姿态,眼底的寒意更浓。苏落梅总是这样——无论身处何地,总能轻易成为所有目光的中心。她像一颗耀眼得刺目的星,把周围的一切都逼得暗淡失色。

而沈知行的目光,也死死黏在苏落梅身上。

假山后的那一幕,他虽隔得远,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一鞭凌厉的破空声,那一身凌霜般的冷傲神情,仿佛让他重见两年前马球场上纵横驰骋的少女。那记忆与眼前的身影重叠,搅得他心湖大乱。

他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而这种神色怎能逃过傅明玉的眼睛?

她轻轻放下茶盏,偏过头,望着沈知行,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声音却低冷,说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话:

“知行哥哥,你的眼睛都快长到她身上去了。”

沈知行猛地一僵,慌忙收回视线,他不敢直视傅明玉,只能端起酒杯,借着吞咽来掩饰慌乱。

“明玉,你误会了,我只是——”

“只是?”傅明玉截断他,“只是好奇,她为何要与一个绣娘、一个穷书生搅在一起?还是好奇,她与卫绍又是什么关系?”

沈知行喉咙一哽,不敢接话,他知道这是个陷阱。

傅明玉缓缓起身,衣袖轻拂。

“你跟我来。”

话音落下,她已转身朝着暖阁侧方一条无人注意的回廊走去。

沈知行望着她的背影,心口骤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明白,有些事已无法再遮掩。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回廊下,几盏八角宫灯垂挂,灯光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暖阁里的丝竹声与笑语依稀传来,那份热闹衬得此地更冷清,仿佛另一个世界。

傅明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静静望着沈知行。

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温婉,而是沉沉压迫得让人透不过气。

沈知行被这目光盯得心慌。

“明玉……”他忍不住开口想要打破这窒息的沉默。

“两年前,她离京的前一晚,你去送她了,对不对?”傅明玉跳过表面争执,直接逼问真相。

沈知行脑中嗡的一声,他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

而他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傅明玉眼底闪过一抹痛意,但转瞬就被理智的冷光掩去。

“你不但去了,”她声音平稳得可怕,“你还把伯母留给你未来妻子的那块玉佩送给了她。”

沈知行猛然抬头,眼中全是惊骇:“你……你怎么会知道?”

傅明玉见他这副表情,讥讽的笑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知行,你真以为这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她不解释,只是一步步逼近,直视着他,“告诉我为什么?”

“我……”沈知行慌乱地连连后退,直到背抵在冰冷的廊柱上,才结结巴巴地吐出,“我当时只是不想让她走。我求她留下来……”

“求她留下来?”傅明玉重复着,“所以你就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给了她?”她声音陡然冷厉,“沈知行,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我们多年的婚约又算什么?”

“不是的!明玉,你听我解释!”沈知行急切辩解,“我对她那只是一时糊涂!是同情!对,是同情!她孤身去边关,太可怜了!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傅明玉的声音猛地拔高,“你以为,只要没同她同床就不算背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情绪。

“你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在我们这样的家族,你把本该给我的玉佩给了她,这比一夜风流更严重。那是仪式,是承诺。你把玉给了她,就是在告诉她,你的心曾经属于她!你让我这个未婚妻情何以堪?你让我们傅家与沈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此刻,傅明玉浑身冰冷。

她最怕的从来不是沈知行不爱她。爱太虚无,她从未依赖。她真正执着的是她的人生蓝图。

沈知行在她的蓝图里必须无懈可击,必须完美无瑕。

可如今,苏落梅一回来,一块小小的玉佩就像锋利的针,生生在她锦绣般的人生上戳出一个丑陋而致命的裂口。

她所有的坚持与筹划,瞬间布满裂痕。

傅明玉和沈知行一前一后,从回廊走回暖阁。

她已换回那副完美无瑕的傅大小姐模样,微笑得体,步履从容,仿佛方才那场冰冷的对峙只是幻觉。只是,她眼底最后一点温度彻底熄灭,剩下的只有一片结冰的湖面。

沈知行脸色惨白,脚步虚浮,跟在她身后,活似具行尸走肉。

两人归来时,正好撞上真正的主角登场。

“太后驾到——”

随着李公公一声高唱,暖阁内所有人齐齐起身,伏地叩拜。

太后身着明黄色宫装,头戴九凤朝阳钗,雍容端坐,却透出掩不住的倦意。她的目光淡漠如尺,逐一扫过在场贵女。落到苏落梅那抹绯色劲装时,停顿了一瞬,眉心轻轻皱起。

“都起来吧。”声音不高,自带压迫。

众人谢恩起身。太后寥寥几句“春日景明,姐妹和睦”,又勉励几句,便以凤体微恙为由早早退席。她这一趟显然只为确认一件事,苏落梅的确回京了。

……

暖轿内,太后轻靠在软枕上,揉着眉心:“皇帝,你今日也看到了。那苏家的丫头一身反骨,像极了她娘。而傅家的明玉虽端庄,却也心思过重。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元昭为太后递上一杯热茶,笑道:“母后说的是,不过儿子倒觉得,这正是她们的有趣之处,一朵是精心修剪的牡丹,一朵是雪地里自开的红梅,各有风姿。”

太后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看得开,傅家那丫头可是有婚约的,你就不怕将来朝臣非议?”

“婚约?”元昭的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母后,一纸婚约在朕的江山社稷面前算得了什么?若她连这点束缚都挣脱不开,那她也不配站在朕的身边。强者从不为旧情所困。朕相信,真正的凤凰知道哪一棵才是最高的梧桐树。”

太后听罢,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啊,心思总是比别人多。只希望你不要玩火自焚。”

……

太后一走,探春宴便等于落幕。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向宫门外走去。宫道上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却弥漫着说不清的躁动。

苏落梅护着裴月,与裴九并肩走在人群末尾。

“今日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裴九压低声音,“若不是你,我和舍妹……”

“不必。”苏落梅淡淡望着前方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我不是为了你们,我只是看卫绍不顺眼。”

裴九愣了愣,却莫名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她。直白,坦荡,不屑伪饰。

他正要再说什么,一道纤长的影子挡在面前。

傅明玉。

她静静站在宫道中央,身后是侍女青黛,和面色如纸的沈知行。

苏落梅停下脚步,微微一护,将裴家兄妹挡在身后。她的目光清冷,戒备。

傅明玉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钉在苏落梅身上。她的声音平直如线,却浸着寒意。

“你一回来,我所有的棋就全乱了。”

沈知行身子一颤,下意识欲上前,却被青黛一个冷厉的眼神牢牢钉住。

苏落梅与傅明玉对视着,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讥讽。

“你的棋盘太小了。”她答道,“怨不得别人。”

傅明玉仿佛要把“苏落梅”三个字咬碎:“上林苑不是你的草原,这里没有你肆意奔跑的余地,记清楚。”

言罢,她转身登上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人群仍在涌动,灯火依旧通明。可在这一刻,真正的战局才悄然开启。

……

太傅府。

夜已经深了。

傅明玉遣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妆容精致,发髻一丝不乱,那支步步生莲金钗在灯光下摇曳着清冷的光。

一切依旧完美。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她凝视镜中的自己,久久不动。然后缓缓伸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只汝窑天青釉三足花瓶,这是她最爱的一只。

雨过天青的瓷器温润内敛,不张扬却珍贵无比,就像她一直以来为自己塑造的形象。

她举起花瓶,毫不犹豫砸向地面。

“哐当——”

碎裂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瓷片四散,青色如破碎的莲花,静静躺在地上。

门外的青黛听到响声,脸色煞白,却不敢进来,只能和其他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阁内,傅明玉盯着一地碎片,身体因愤怒和压抑而微微颤抖。

一切都乱了。

她的棋局、她的人生、她精心维持的完美都因苏落梅的归来,以及那块该死的玉佩,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

而在京城另一端,临时拨给苏落梅的宅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换下那身绯色劲装,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中衣,站在窗前看着天边残月。

“小姐,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钟伯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走进来,脸上写满担忧。

苏落梅接过茶,暖意从指尖传来,却暖不进心里。

“钟伯,”她低声问,“星河他今天怎么样?”

钟伯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太医来看过了,只说要静养,不能动气、不能受寒。侯爷派人送了信来,让您小心,一切都以小侯爷为重。”

苏落梅握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弟弟是她唯一的软肋。她回京不为争风吃醋,不为妃位,只是想离他近一些,把他从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带出去。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不惜一切。

“我知道了。”她轻抿一口茶,凝视窗外残月。

“傅明玉的棋盘确实太小了。”她喃喃自语,“因为她不知道,我这次回来根本不是为了下棋。”

她是来掀桌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