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6章 画中影,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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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海书铺旁那个清贫小院仍亮着一盏孤灯。

裴月已经沉沉入睡,满脸泪痕,呼吸还带着未散的惊恐。今天的一切对她来说犹如狂风骤雨,一回到家便在被窝里哭得昏昏沉沉。

裴九坐在桌前,昏黄烛光映在脸上,影子在墙上摇曳。他看着妹妹那张带泪痕的睡颜,心里像被刀绞。

他无法入睡。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今晚的场景:

卫绍的轻佻与傲慢,妹妹的惊恐与无助,傅明玉那看似温柔却冰冷的解围,以及苏落梅。

那个挡在他和妹妹之间,手持长鞭,眼神如火的绯色身影。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从书箱里取出笔墨与干净宣纸。微弱烛光下,他蘸了墨,缓缓落笔。

他描了一道侧影。

画中,她微微侧头,目光望向远方,眼中有嘲讽,有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在京城任何女子眼中见过的光,自由而明亮,如同划破夜空的星辰。她的身后是他与妹妹模糊的身影,像阴影般存在,却因光芒而生出一种微弱的希望。

裴九画得很慢,很虔诚。此刻他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穷书生,而是一个虔诚的记录者,每一笔,每一墨,都是他对那份勇气与自由的敬畏。

画罢,他放下笔,看着画中那双仿佛能说话的眼睛,久久无言。

……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不为人知的暗角,一批新印的金枝录悄然下版。纸张上淡淡梅花冷香夹着浓重墨味,如同夜色里潜伏的锋刃。

天亮之前,这些梅花笺已被悄悄送入各大府邸的私信信箱。次日清晨,权贵们带着一夜未消的宿醉和疲惫,展开这些信笺。

文字如同寒风袭体,把所有睡意一扫而空。

“探春宴罢,有人欢喜有人愁。旧日情谊,裂如碎瓷。新晋才子,偶遇惊鸿。好戏方才开锣。”

开篇几句,看似平淡,但真正致命的是下一行。

“猜猜看,那块本该属于正室的玉佩,如今又在谁的怀中温热着呢?”

——观戏君。

这一期金枝录比前一期更短,却更狠。没有点名,却精准指向沈家、傅家,以及刚刚回京的苏落梅。

一块本该属于傅明玉的玉佩,如今牵扯出苏落梅,瞬间成为京城上流世界的焦点。

这不是简单风闻,而是一条精心布下的暗线,足以摧毁名节,让两大家族颜面扫地。

上林苑被彻底点燃,每个人的命运被这一卷小小梅花笺死死牵引,向着未知、危险的深渊,缓缓滑去。

……

探春宴后的第二日,京城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细密的雨丝洗净了街巷的尘埃,也似乎暂时浇熄了昨夜风波的余焰。

街面上看似平静。茶馆里,说书先生依旧讲着前朝风流韵事,绸缎庄的伙计热情招揽着客人,官道上车马川流不息。可在这寻常之下,一股无声的暗流却在上层圈子里悄悄涌动。

玉佩二字成为心照不宣的禁忌。

无人会明言,但它如幽灵般盘踞在每个人心头。夫人们在花会、茶宴上轻抿茶香,却用眼角余光暗暗打量年轻女子腰间、颈项;姑娘们在低声交谈间,也会不动声色地打量彼此的新得饰物,材质、来历,成为暗中揣测身份与心机的线索。

这块不知所踪的玉佩成了一把无形的尺,丈量着每个人的嫌疑与价值。

……

坤宁宫内,傅明玉正跪坐在太后面前,为她亲手冲泡一壶福建进贡的“白毫银针”,动作行云流水,从取水温杯到注汤出茶,每一招每一式都准到极致。

周围还坐着数位家世显赫的贵女,她们原本是来请安的,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傅明玉,或明或暗的窥探里,带着轻微的嫉妒与惊讶。

“明玉姐姐茶艺真是精湛,静气愈发深厚。”一位鹅黄衣裙的郡主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话语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赞美,“只有姐姐这样稳重,才能泡出这等清冽茶香。”

傅明玉微微一笑,将第一道茶汤斟入太后的白玉茶盏,语气平和:“郡主谬赞,不过是闲时小技,聊以遣闲。”

笑容完美,动作优雅,仿佛昨日宴上的风波和最新一期金枝录的暗示都与她毫无关联。

太后端起茶杯,轻吹浮叶,却未饮,只用杯盖拨弄着水面,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傅明玉身上。

“明玉啊,”太后缓缓开口,“你是个好孩子,端庄稳重,识大体。不像有些人,离京两年就把规矩遗忘得干净,只带回一身野性,平白搅得上林苑不得安宁。”

话虽轻,却满含暗示。场中贵女立刻低下头,呼吸轻了几分。

傅明玉垂眼,声音温顺:“太后教训得是。明玉无能,未能替太后分忧,也未能……管教好妹妹。”

她将“过错”揽入己身,面上仍是笑,眼底却已彻底冰封。

太后略微颔首,神色放缓,啜口茶水,淡淡道:“这不怪你。有些人天生反骨,关是关不住的。”

傅明玉端着茶壶,她清楚,周围那些目光里,除了往日的奉承与嫉妒,还有微妙的同情和探寻。

她们在暗中评量傅家千金,可否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不测?可否守住家族颜面?可否挽回那块玉佩的象征意义?

这种窥探比直接羞辱更让傅明玉难受。

微笑、从容、完美,至少在众人眼中,她依然无可挑剔。

可她自己知道,曾经属于她的掌控与自信,已经悄然裂开。

……

与傅明玉在表面维持体面的从容不同,苏落梅此刻被隔绝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探春宴的第二天一早,宫里便下来了旨意,太后体恤她久在边关,对宫中规矩生疏,特意派了两名教习嬷嬷前来教导。旨意中还言明:在学成之前,苏落梅不得外出。

名为教导,实为囚禁,将她困在了那座小小的宅院里。

院子里,苏落梅正烦躁地练习着鞭法。钟伯在一旁抹额头的汗水,忍不住喊道:“小姐!您慢点!这树都要被您给抽秃了!”

苏落梅手中的长鞭像有了生命,忽伸忽卷,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蛟龙翻江。每一次甩动,都在空气中劈出尖锐的爆鸣声,老槐树的新芽,被鞭风扫落一地,无辜承受她的焦躁。

两名教习嬷嬷远远站在廊下,吓得脸色发白,却不敢上前劝阻,只能僵在那里,眼神中透着战战兢兢的惧意。

苏落梅收回长鞭,胸口剧烈起伏,火气如燎原之势,堵在胸口,无处发泄。

“钟伯,傅府那边还是不肯见我?”她气息急促,声音带着几分焦躁。

钟伯摇头,神色凝重:“我亲自去过,那边说,大小姐病了,不见客。”

“病了?”苏落梅冷笑一声,“她是心里有病!明知道那块玉的来龙去脉,却任凭金枝录胡说八道,把我关在这里,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她想解释,不是为了低头向傅明玉示弱,而是想让她知道,那块玉,她随时可以归还。苏落梅从不屑于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回京,也从未想与她争夺沈知行。

可傅府的大门,像一道铜墙铁壁般将她隔绝。

“小姐,您消消气。”钟伯递上一块汗巾,声音压得很低,“现在这个关头,还是静观其变。您越急,就越是落入他人的圈套。”

苏落梅接过汗巾,擦去脸上的汗水。她抬眼望向院墙外那片天空,胸口涌起一种被囚禁的怒意。

这时,府中下人一路小跑而来,手中捧着一张华丽帖子。

“小姐,不夜侯府派人送来的请柬。”

钟伯接过帖子,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小姐,这不夜侯没安好心!您现在正在禁足,万万不能去!”

苏落梅眯起眼睛,看着帖子,烦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

“禁足?”她将长鞭往腰间一缠,桀骜一笑,“太后的旨意是让我跟着嬷嬷学习规矩。可没说不让我出门会一会朋友。”

她从钟伯手中接过请柬,像拿到了一把可以撬开笼锁的钥匙。

“去,备马。不,备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这场宴会我非去不可。”

她要亲自去找傅明玉问个清楚,更要看看卫绍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想耍出什么花样。

……

吏部尚书府。

沈知行低着头,僵立在书案前,像一只被困的鸟。他的眼前是父亲沈重,人称“铁面御史”,年约五旬,面容清瘦却锐利,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沈重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怒不可遏,他静静地敲击着桌面上摊开的金枝录。

“笃,笃……”

每一声敲击,沈知行心头就一阵阵绷紧。

“玉佩。”沈重淡淡的说,“我记得那是你母亲最珍视的东西。”

沈知行浑身一颤,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当年将玉佩交给你的时候,是怎么嘱咐你的?”沈重继续问。

“她让我务必亲手交予我未来的妻子……”沈知行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战栗。

“那……你的未婚妻,是谁?”

沈重明知故问。

“是……是傅太傅的嫡长女,傅明玉。”

沈重猛地抬起头:“你告诉我,为什么,这块本该在傅明玉手中的玉,会出现在这上面!会和那个苏落梅扯上关系!”

沈知行的喉结动了动,想开口,却找不到一句能自圆其说的话。

“啪!”

沈重一掌拍在书案上,金枝录被震得跳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的儿女私情比我们沈家百年的清誉,比你我的前程都更重要?”

沈重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怒意,“你可知道,我正在联合傅太傅在朝堂上准备弹劾贤王!贤王是何等人物?圣上的亲兄弟,骄横跋扈,党羽众多!我们扳倒他的唯一机会就是联合所有可联合的力量!而沈家与傅家的联姻是这联盟的关键基石!”

他指着沈知行的鼻尖,一字一句地灌入压迫感:“这个关头,你给我闹出这种丑闻!你让傅家的脸面往哪儿搁?让傅太傅如何在朝堂上信任我?沈知行,你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你要记住,你首先是沈家的子孙,然后才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你的婚姻、你的感情,都必须为家族利益服务!”

沈重的每一个字,如利剑切割着沈知行所有的幻想。

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傅明玉的婚约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交易,而他不过是其中一颗被摆布的棋子。

“现在。”沈重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推到沈知行面前,“拿着它,去傅家给你未来的岳父与妻子一个交代。”

沈知行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古画,画轴是象牙做的,透着温润光泽。

他认得,这是顾恺之《洛神赋图》的摹本,虽是摹本,却也是沈家镇宅之宝。

“父亲……”沈知行声音沙哑,喉头哽咽。

“去!”沈重不容分说,“告诉傅家,这是沈家的歉意和诚意。告诉傅明玉,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至于那个苏落梅……从此以后,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沈知行抱着沉重的木盒,步履蹒跚地走出书房。他的胸口像压着千斤重物,呼吸都显得急促而沉重。

他仿佛成了画中洛神,表面光鲜,实则身不由己,眼前光影流转,却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