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7章 麻雀误入孔雀群
换源:


       沈知行抱着那卷《洛神赋图》,步入太傅府。

管家一见他和手中沉甸甸的紫檀木盒,眼神中闪过几分明了,但没有多言,径直将他引向镜心阁。

阁中,傅明玉正临帖。她没有见客的妆容,只穿一袭素净湖蓝襦裙,长发松松挽于碧玉簪下。桌前宣纸上,一个字反复书写——“静”。

每个“静”字,笔锋尖锐,力透纸背,仿佛每一次落笔,都在压抑一股滔天的怒火。

沈知行站在门口许久,凝视她的侧影。熟悉而遥不可及,仿佛十几年来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刻被重新解读。他原以为自己了解她的端庄、完美与温润,可昨夜的真相让他明白,他从未真正看懂她那完美面具下的深海情绪。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傅明玉声音平静,没有回头。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抱着木盒走进阁中。

“明玉。”他声音艰涩,将木盒放在她身旁,“我是来向你请罪的。”

傅明玉停下笔,将沾满墨汁的狼毫轻轻放回笔洗,然后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得让人心寒,没有怒火,也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

“请罪?”她淡淡反问,“知行哥哥何罪之有?”

沈知行心中愈发慌乱。他宁愿她像探春宴那晚那般质问他,甚至打骂他,也好过现在这般被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明玉,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是我的错。”他急切地打开木盒,将古画展在她面前,“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玉佩的事,是我一时糊涂……我发誓,我与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的心里——”

“你的心,如何?”傅明玉打断他,目光落在那幅画上。

画中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美得不似凡人。

“我的心里只有你。”沈知行脱口而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情还是迫于家族压力。

傅明玉盯着画,凝视良久,然后笑了。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她轻声说,“替我谢谢沈伯父,这份歉意我收下了。”

沈知行心头一喜,误以为她原谅了自己。

“明玉,你——”

傅明玉缓缓站起,比他矮半个头,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她伸出手轻轻帮他整理略歪的衣领。

“知行哥哥,”她声音压低,如情人低语,却让沈知行仿佛坠入冰窟,“记住,今天你送来的是一幅画,下次你赔上的可能就是整个沈家的前程。”

说完,她收回手,脸上又挂起那无可挑剔的完美微笑。

“卫小侯爷的曲水流觞宴,你会去的,对吧?”她像随口问道。

沈知行僵硬地点头。

“很好。”傅明玉转身,回到案前,握笔再次写下“静”字,“到时,你我依旧是人人称羡的一对。沈傅两家的联盟牢不可破。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人和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她不再看他一眼。

沈知行看着她的背影,喉头哽咽,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有些东西,在他交出那块玉佩的瞬间已被彻底打碎。

……

苏落梅终于从学规矩的牢笼里溜了出来。

她换上青灰布衣,用布巾将长发包起,脸上抹了些黄泥,看上去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那两个教习嬷嬷,被她敲得昏睡过去。钟伯本想阻拦,她却冷声道:“我若真被逼急了,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再闯进宫去。”

钟伯知道自家小姐脾性,烈马般的脾气,你越是勒缰,她越是要挣脱。

一出宅门,苏落梅像条鱼般融入京城的喧闹中。

两年了,她整整两年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在烟火弥漫的街巷。边关有风沙烈日与无垠草原,却没有人潮拥挤,没有小贩热情叫卖,更没有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萦绕鼻尖。

她走到路边糖人摊前,饶有兴致地看着白胡子老爷爷用滚烫糖稀吹出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酸甜在口中炸开,她眯起眼睛,像个被世界温柔宠幸的孩子。

短暂的平凡,让她暂时忘却烦心事。

一路走着,苏落梅来到了琉璃厂附近。正打算拐向朱雀大街,不夜侯府所在的方向,她在旧书铺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裴九。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箱,缓缓从书铺里走出。眉眼间带着被压抑的屈辱,神色难看。

苏落梅认出他。那位在假山后明明害怕,却仍拼命护着妹妹的穷书生。

她原本想绕开,不打扰他,却听到书铺内传来的低声议论:

“裴九这孩子,多好才学,偏要去不夜侯府那种地方当画师,简直是斯文扫地。”

“可不是?听说不夜侯点名要他去,就是为了羞辱他,让他给那些贵女画行乐图,这和青楼画师有何差别?”

“唉,也没办法啊,母亲病了,他穷啊。不夜侯府开出的价钱高……”

苏落梅停下脚步,看着裴九那清瘦笔直的背影,心中一阵疼意。

几步追上去,她轻拍他的肩膀。

“喂,书生。”

裴九一惊,回头,看见那张脏兮兮、面黄的少年脸,愣了片刻,才从她明亮而灼人的眼中认出身份。

“苏……苏公子?”他下意识地称呼男子名。

苏落梅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眼力不错,你要去不夜侯府?”

裴九白了白脸,尴尬地点头。

“正好,我也要去。”她递过啃了一半的糖葫芦,“不过我不认路,也没请柬,怕进不去,你带我混进去,怎么样?”

理由蹩脚,却充满诚意。

裴九心中一暖,喉咙紧了一下。

“好。”他点头,接过糖葫芦。

一个为了寻求解释,一个为了生计忍辱负重。

两个本该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就这样并肩朝京城最奢华、也最堕落的名利场走去。

……

不夜侯府,后花园醉流霞。

这里的奢靡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一条人工开凿的环形溪流,蜿蜒穿过亭台楼阁。溪水清澈见底,铺满五光十色的雨花石。更奇异的是,溪水竟被调入了某种染色物,泛出淡淡胭脂色,微光晕染下,连空气都弥漫着葡萄酒与花香混合的醉人气息。

溪流两岸,早已坐满京中名门公子贵女。他们衣袂飘飘,神态倨傲,身旁侍女轻声伺候。酒杯里是醇香佳酿,桌上摆满珍果佳肴。笑声、低语、轻轻的金玉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奢华而放纵的景象。

裴月也受邀而来。

收到金粉写就的请柬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她明白自己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可不夜侯亲自邀请的虚荣心,让她最终抵不过诱惑。

她翻出了衣柜里最好的衣物,一件浅紫色襦裙,用自己绣花攒下的钱买下的好料子,连夜改制,在袖口与裙摆绣上精致兰花。

可当她真正走进“醉流霞”,看到满园的珠光宝气,闻到令人微醺的酒香时,她才明白,那点小心翼翼的准备在这片奢靡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她的浅紫襦裙在那些绫罗绸缎、金玉环佩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如灰扑扑的麻雀误入孔雀群。

她局促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就在此刻,卫绍出现了。

他身着玄色锦袍,手摇白玉扇,在众人簇拥下走上溪流上首的主位。

“诸位,今日风雅,效仿古人,玩一场曲水流觞。”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带着玩味,“不过,本侯的场子,自然要有些与众不同的规矩。”

随即,他拍手,侍女端来托盘。上面不是笔墨纸砚,而是奇形骰子与竹签。

“作诗太俗。本侯以为,助兴之妙,莫过于真心与胆量。”他挥扇宣布异化规则:“酒杯停谁面前,谁便在真心话或大冒险里二选一。真心话,就要如实回答本侯任何问题;大冒险,就要无条件完成本侯任何要求。谁敢耍赖——”

他目光扫过全场,懒洋洋却满含威胁,“溪水中的酒,管够。”

满座哗然。

这哪里是风雅集会?分明是一场充满窥私与羞辱的猎艳场。

一些胆小的贵女脸色发白,但更多人眼中闪着兴奋光芒,京城的纨绔子弟,最爱这种刺激。

卫绍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示意侍女将第一只鎏金羽觞投入溪流。

金色酒杯随水漂流,缓缓晃动,像被无形之手操控。

酒杯漂过众人,正好停在裴月面前。

裴月浑身一紧,心脏剧烈跳动。她抬头看到周围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既有好奇,也有揶揄,还有期待。

……

当那只金光闪闪的羽觞,如命运的指针般停在自己面前时,裴月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整个醉流霞花园,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个少女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轻蔑,但更多的是蓄意的窥视和等待,她们渴望看到一场好戏,残忍得令人心寒。

裴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看来,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幸运儿诞生了。”

卫绍站起身,摇着白玉扇,一步步走向裴月,居高临下。

“裴姑娘,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你选一个吧。”

裴月死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她想逃,想立刻消失,可双腿仿佛灌了铅,寸步难行。

“我……我……”

“怎么?裴姑娘是没想好,还是……不敢选?”

卫绍身旁,一个华服公子讥笑着起哄:“侯爷,她这般小家碧玉,怕是连大声说话的胆子都没有,不如您替她选吧!”

“说得好!侯爷,您替她选!”附和声立刻响起,像潮水般涌动。

卫绍的笑意更深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众剥去她那可怜的自尊,一层层揭开她的恐惧。

他蹲下身,与裴月平视。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本侯若不解风情,岂不是扫了大家兴致?”

他伸出扇骨,轻轻挑起裴月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这样吧,”他慢条斯理地说,“本侯不为难你。你擅长刺绣丹青,真心话伤神,大冒险又怕吓着你。不如……罚你为本侯研墨。”

听起来似乎是风雅的小惩,甚至有几分雅趣。

但在场每个人都明白其中深意。

研墨是书童和侍女的差事,他让裴月在满园权贵子弟面前,俯首侍奉,犹如下人,这是羞辱,明目张胆,刻骨入骨。

裴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不落。

她别无选择。

颤抖着站起身,走向早已备好的书案,那张书案摆在卫绍座位旁,位置显眼至极。她拿起墨锭,一圈一圈地研磨,动作机械而无声。

卫绍坐回主位,手握画笔,却不蘸墨,只轻敲桌面,声音断断续续。

他凑到裴月耳边,低声道:“你看,只要听话,就能留在局里。这个位置不错吧?离我最近,能看到所有人的脸。”

裴月浑身僵硬,磨墨的手顿了一下。

卫绍嘴角的笑意更冷,他轻声说:“若不听话……掉下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裴月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偶然邀请,卫绍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法则只有两条:顺从,或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