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8章 清气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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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裴月正被众人注视着羞辱的那一刻,苏落梅和裴九终于踏进了不夜侯府的大门。

裴九手里握着卫绍的手令,加上自己那副画师身份,守门的家丁只算是扫了一眼,便懒得多费口舌。可当他看向裴九身后,那位衣衫破旧、脸上还沾着灰土的少年时,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

“这是你家的小厮?”家丁语气不耐,拦住了苏落梅。

裴九正要开口解释,苏落梅却抢在他前头,憨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大哥。我是跟着我们家公子来长见识的。”

她这副神态,配上带着京城口音的语气,竟意外地让人信服。

家丁上下打量她一番,摇了摇头,懒洋洋地挥手:“进去吧进去吧,手脚麻利点,别冲撞了贵人。”

两人沿着雕花木栏的回廊走去,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清脆回响。直到来到后花园——醉流霞,奢靡气息扑面而来:酒香与脂粉味,丝竹乐声飘散在空气里。

裴九微微皱眉,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厌倦与不屑。

苏落梅的目光则迅速锁定了那位低头研墨的纤弱身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顺便看见了坐在人群里的傅明玉和沈知行。傅明玉端着果酒,微笑着与身边贵女谈笑,仿佛完全没有注意角落里正上演的羞辱。而沈知行则眉头紧锁,几次想起身,却被无形的力量压了回去。

苏落梅心头一股火焰熊熊燃起。她快步走过去,步伐轻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

此刻,她的出现几乎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的打扮太平常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裴月身边。

裴月猛然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满是黄泥的脸,愣了一瞬,眼眶就湿了,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裴九紧跟其后,看到妹妹受辱,拳头攥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苏……公子……”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卫绍注意,他眯起眼睛,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小厮”,觉得眼睛有些熟悉。可还没等他开口,对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落梅妹妹?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来了?”

是傅明玉。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顿时,花园里的气氛炸开了锅。人群的目光全部聚集在苏落梅身上。

“她就是苏落梅?”

“天啊!她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太失礼了!”

“听说她被太后娘娘禁足,她这是……偷偷跑出来的?”

议论声、窃笑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来。傅明玉把苏落梅推入了一个“藐视太后、不懂规矩”的尴尬境地。

然而,苏落梅迎着众人目光,毫不慌乱。她抹掉脸上的黄泥,露出本来的容颜。

她看向傅明玉轻轻一笑:“明玉姐姐说笑了。太后只是让我在府里学习规矩,可没说不让我出门访友。再说,卫小侯爷的宴会,向来不拘小节,我想侯爷应该不会介意我的穿着吧?”

卫绍眼神一亮,终于明白刚才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当然不介意。”他站起身,走到苏落梅面前,“苏大小姐肯赏光,是本侯的荣幸。来人,给苏大小姐看座!”

他丝毫没有恼火,反倒是眼底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

酒局还在继续。

侍女轻手轻脚地将第二只羽觞放入溪流,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泛起点点光影,把整个花园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气息。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苏落梅的到来,让这场原本嬉笑轻佻的游戏立刻蒙上了一层紧绷的火药味。

金色酒杯在溪水中摇晃着,缓缓漂流。它经过沈知行,擦过苏落梅的手指尖,最终稳稳停在了傅明玉面前。

傅明玉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此局,她轻轻站起,步态优雅,她朝卫绍行了一礼,声音清亮:“看来,今日轮到明玉献丑了。”

卫绍扇子轻摇,嘴角含笑:“傅大小姐言重了。不知是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傅明玉扫了一眼苏落梅。

她缓缓开口:“卫侯爷的游戏固然有趣,但少了些风雅。不如这样,明玉不选真心话,也不选大冒险。我愿即席作一首七言诗,为诸位助兴。若合侯爷与众位雅意,便算过关;若令诸位觉得无趣,明玉甘愿自罚三杯,如何?”

卫绍眉微挑,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大小姐有此雅兴,我等自然洗耳恭听。”

傅明玉走到溪水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苏落梅身上。她开口,声音清亮,字字入耳:

“金笼玉砌锁朱雀,错把凡羽当凤凰。

久占高枝忘来路,一朝风起露本相。

借得他人三分色,也学东施效颦妆。

奉劝痴鸟早归去,莫待秋深叶自黄。”

诗句平淡却极尽暗讽,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苏落梅心头。

“金笼玉砌”——京城上林苑的华贵之地。

“错把凡羽当凤凰”——明指她出身边关,却妄想飞上枝头。

“久占高枝”,“借得他人三分色”——恶毒暗示“玉佩”之事,含沙射影她不知廉耻。

最后一句“莫待秋深叶自黄”,这就是赤裸裸的警告,仿佛在提醒她,继续逞强只会自取其辱。

满座皆惊,人群的目光一齐射向苏落梅。

这就是傅明玉的报复:不见一滴血,却杀人于无形。

苏落梅脸色瞬间惨白。

她可以对人动手,可以出口回击,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傅明玉用文字、用典故,把她困在一个无法辩驳的死局里。

她无法站起来辩解,那块玉明明是沈知行硬塞给她的,可若说出来,只会把沈知行拖下水,坐实二人私相授受的传闻。

她站在那里,感到无力,感到百口莫辩的屈辱。

……

傅明玉的诗句比边关最毒的日头还要灼人,让她浑身发紧、手心发汗,她第一次明白,语言竟可以比刀剑更伤人。

傅明玉看着她那副脸色煞白、无从辩驳的模样,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她优雅地坐回座位,轻轻端起酒杯,嘴角勾着胜利者特有的微笑,像是在宣告:这一局,我赢了。

沈知行坐在她身边,如坐针毡。他不敢看苏落梅,也不敢看傅明玉,眼神闪烁不安。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眼睁睁看着两个女人因为自己而互相伤害,却无能为力。沈家和傅家的利益像两座大山,死死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份尴尬与压抑中,溪流中的第三只羽觞被侍女悄无声息地放入水面。

所有人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金色酒杯缓缓漂流,像带着某种戏剧使命,绕过翘首以盼的纨绔子弟,最终停在那个一直默默站在角落,为妹妹磨墨的书生——裴九身边。

一瞬间,众人的目光从苏落梅身上,转移到了裴九这里。

卫绍轻蔑地笑了,他觉得老天都在帮他。他正愁找不到机会继续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书生。

“看来,今日的第三位幸运儿,是这位……裴画师啊。”卫绍拖长语调,语气里满是讥讽,“怎的,裴画师,是也想学傅大小姐作首诗助助兴,还是老老实实选个真心话或大冒险?”

周围公子哥立刻起哄:

“让他作诗!倒想听听,一个穷酸画匠能作出什么歪诗!”

“别啊!不如选大冒险吧!侯爷,不如罚他在溪水里爬一圈,学狗叫!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裴九的脸涨得通红,但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惨白的苏落梅,再扫一眼对面那些丑恶嘴脸,一股勇气从心底涌起。

他没有理会起哄的人,放下画笔,挺直了脊梁,缓缓站了出来。

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苏落梅身上。

朗声开口:

“风雨欲来花满楼,”

“我自岿然不动心。”

“非是此间无颜色,”

“只缘清气在乾坤!”

满场死寂。

苏落梅怔怔望着裴九。她没想到,在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会有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穷书生为她站出来。那四句诗瞬间驱散她心中所有阴霾与屈辱。

傅明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引以为傲的才华,她精心设计的“阳谋”,在裴九这份简直粗糙却直抵人心的风骨面前显得如此工于心计,上不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