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也被裴九这突如其来的诗句震得愣了片刻。
但他毕竟是卫绍。
片刻的错愕之后,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拍掌长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只缘清气在乾坤!有意思,真有意思!本侯府的宴席上,竟然还潜藏着如此一位有风骨的大才子!”
他缓缓起身,步履稳健,一步步走向苏落梅。
“你以为找了个穷书生替你撑腰,这便算罢了?”他低声说道,如毒蛇吐信。
苏落梅心头猛地一沉。她明白,卫绍的报复已悄然逼近。
“你以为,你的麻烦真的只是这块破玉?只是傅明玉那几句尖酸诗词?”
苏落梅瞳孔骤缩。
卫绍看着她眼中掠过的惊惶,满意地微笑,慢慢凑近,唇几乎触及她的耳畔。
“切莫忘了两年前大漠惊蛰之夜。”
“惊蛰”二字立刻让苏落梅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那个为你而死,被乱马践踏的马奴。他名阿古达木。”
“此事若泄于皇上耳中……”
苏落梅只觉一股寒意自头顶直透全身。
那才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是她自边关狼狈逃回京城,历经屈辱才不得不回来的真正原因。
那块所谓的玉佩,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而埋藏于黄沙深处的旧事,方才是真正能令她身陷绝境的利剑。
……
这场曲水流觞宴,最终不欢而散。
苏落梅是如何离开不夜侯府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灯笼一盏盏亮起,照在青石板上,映出她孤单的影子。脑中一片混乱,卫绍最后的话,以及那个名字——“阿古达木”,像针不断扎在她心里。
夜风从街巷间吹过,带来烤糖葫芦的甜香、油锅爆裂的噼啪声,还有路边酒肆里传出的低唱。人们或匆匆归家,或三五结伴饮酒谈笑,而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听不见,也看不清。
裴九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不知她与卫绍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感受到她肩上那团往常炽烈的火焰,此刻似乎被浇灭了。她步履踉跄,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裴九的心不由一紧,却也只能沉默地跟随。
沈知行和傅明玉则同乘一辆马车返回。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角落的熏炉里燃着上好的安息香,烟雾氤氲,弥漫着温暖的香气。
可气氛却冰冷得像石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两人一路无言,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成为唯一的伴奏。
傅明玉双手轻握着衣袖,唇角微动,却没有发出声响;沈知行心中焦躁,却找不到合适的开口。窗外夜色深沉,灯火阑珊,车内却像冰封的深谷,没有一丝生气。
……
深夜,京城大多数人都已沉入梦乡,新一期金枝录准时传出,像幽灵般悄然散开。
这一次内容更加隐晦,却又越发令人遐想:
“曲水流觞,流的是酒,还是诛心的诗句?才子风骨,画的是皮囊,还是不屈的灵魂?”
“有人以为自己赢了面子,却不知早已输了里子。”
“不过各位,你们真的以为,让上林苑风起云涌的只是一块小小的玉吗?”
“真正的好戏,藏在两年前边关的黄沙之下呢。”
——观戏君。
短短数行,溅起的不是微澜,而是足以吞没一切的惊涛骇浪。
玉佩的风波尚未平息,而更可怕的秘密,关于“两年前”、关于“边关”、关于“黄沙之下”——再次被抛入众人眼中。
京城的夜色仿佛更加沉重,每一个接触到梅花笺的人都感到心头一紧,仿佛命运的丝线在暗中被悄悄牵动。
所有人的轨迹,已被这卷神秘的梅花笺搅得混乱不堪,深不可测。
……
一场雨过后,京城的空气里便染上了一丝清冷的凉意。街头巷尾的梧桐叶子开始泛黄,风一吹,便沙沙作响,带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平添几分萧瑟。
然而,对于上林苑的权贵圈子来说,这个秋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更加炙热难熬。
新的一期金枝录如期而至。
“上林苑的秋天,是菊花的天下。太后的赏菊会,更是京城最名贵的菊谱。”
“谁能在这场盛会中拔得头筹,赢得太后的垂青?是苦心孤诣栽培绿牡丹的傅家千金,还是那朵自边关归来,仍带风霜的野梅?”
“各位,赌局已开。你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是押在自己命运上的筹码。
——观戏君。
寥寥数语就拨动了京城贵女的心弦,一瞬间让整个上林苑圈子陷入极致焦灼。
……
太后。
这位深居宫中的老妇,常年礼佛,表面上不问政事,却是皇城里真正说一不二的定海神针。圣上对她言听计从,一句旨意往往能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一个眼神便足以翻转一位女子的命运。
而每年秋天的金秋赏菊会,便是太后为数不多、愿意公开流露心意的场合。凡能在这场盛会上获得太后青睐者,无论出身贫贱或贵胄,都意味着握住了一把通往未来皇后之位的钥匙。
这一场,不只是宴会,不只是斗艳,更是上林苑中女子们人生的终极考核。每一朵菊花的开放,每一袭锦衣的回眸,都是在赌命。
……
太傅府。
往日清雅空旷的水榭,如今几乎被各色名贵菊花填满:黄色的“金背大红”、白色的“银丝钩环”、紫色的“墨荷”,一盆盆、一簇簇,香气袭人,争奇斗艳。微风吹过,花香与秋雨后的泥土气息交织,像是为这片水榭铺了一层隐秘的锦缎。
然而,这些美丽的陪衬都只是为了衬托水榭中央那盆菊花。
它被摆在光线最好的位置,花瓣层层叠叠,绿中带翠,仿佛嵌着清光的翡翠。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花瓣上,折射出淡淡光影,如碧玉般通透。
这便是傅明玉耗时两年、倾注无数心血亲手培育出的绿色御前菊——“绿云”。
傅明玉立于花前。
今日她着一袭秋香长裙,裙摆暗金菊纹映光微晃。她没有看花,只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缓缓屈膝,行宫廷万福礼,再起身,屈膝,再起身。
一遍又一遍。
她在练习,即将赏菊之时呈于太后眼前的最完美仪态。屈膝的角度、裙摆散开的弧度、唇角微抿的弧度、眨眼的频率,都务求完美。
身旁的小几上,摊开一卷已写好的诗稿——为这盆“绿云”所作的咏菊诗。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字字珠玑,既要赞菊之风骨,又要暗含自身品性,让太后在字里行间看到她的心思。
不远处,京城最著名的琴师正低眉拨弦,按照她的要求,为诗作配上最雅致的古琴曲。曲调清澈婉转,琴音与墨香交织,像是为整个水榭盖上一层幽雅的氛围。
这一切,是一场战争。她为自己的人生筹划了两年,容不得半点失误。
裴月就跪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为她研墨。自曲水流觞宴之后,她便如影随形,日日守在镜心阁里。
她不明白傅明玉为何会另眼相看,将一个卑微绣娘留在身边。但她清楚,这是天大的恩赐,她必须紧紧抓住。
她的工作看似琐碎,却关系到每一丝完美:调墨的清水必须精确,熏香火候要恰到好处,晨露也要用得精准,浇灌那盆珍贵的“绿云”。
裴月常常偷偷拾起傅明玉丢下的诗稿,抚平折痕,藏进袖中。夜深人静,她回到那间狭小破败的屋子里,点上一支劣质蜡烛,借昏黄烛光,一遍遍描摹傅明玉的字迹,揣摩那些她尚未懂得,却觉得高雅绝俗的愁绪。
她像干涸的海绵,拼命吸取从傅明玉指缝间漏出的,上流世界的一丝气息。
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即便需要耗尽所有力气,也要让自己闪耀如这盆“绿云”,不容忽视,不可替代。
……
赏菊会的前一夜,沈重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烛火映照在檀木书案上,映出淡淡金光。书案上整齐摆放的经籍与文房四宝,沉默地见证着父子的每一次交锋。
沈知行站在书案前,身躯笔直,但肩头的压力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沈重并未像上次那般疾言厉色,只慢条斯理地修剪烛台上的灯芯,手指握着小银剪,银光闪过,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书房中格外清晰。
“知行,”他头也不回,“明日的赏菊会有多重要,你无需我多言。”
沈知行微微颔首,低声答道:“……是,父亲。”
“太傅大人已向我透过底了。”沈重放下银剪,缓缓转身,目光如霜,看向儿子,“他说,只要你在赏菊会上处.处维护明玉,让她顺利拔得头筹,你们的婚事便可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届时,他自会在朝堂之上,力推你于明年开春,出任吏部侍郎,专掌考功司。”
见沈知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沈重冷哼一声,继续道:“你以为侍郎之位是那么好坐的?你年纪尚轻,资历不足,若无太傅这等帝师出面力排众议,压下朝中那些老家伙的非议,单凭我一人,只会落得个任人唯亲的把柄,反倒害了你我!而考功司掌天下官吏升迁,更是重中之重。有了太傅的金口玉言,你才能坐稳这个位置,我们沈家才能真正将吏部握在手中!”
“吏部。”
吏部,六部之首,掌管天下官员任免、考核、升降。入吏部,便是踏上青云之阶,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所在。
“这是你光宗耀祖的良机。沈家数代清流,至你这一辈,必得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明白吗?”
沈知行沉默不语。
他心中明白得很,可越明白,越感到窒息。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父亲,我……我不想入吏部。”
沈重的眉头骤然紧锁,眼神如刀。
“我想去边关。像定北侯一般,赴军营建功立业,保家卫国,那才是……”
“糊涂!”沈重猛地一拍书案,“妇人之见!匹夫之勇!你以为上阵杀敌便是建功立业?真正的权谋,真正的战场,在朝堂之上!是在这不见血的方寸之间!我告诉你,沈知行,你的路我早已为你铺好,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父子二人言尽于此。
沈知行退至门口,心中满是压抑与不甘,他走出书房,夜风吹来,带着雨后湿润的凉意,却仍不能拂去心头的闷热与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走到身侧,恭声禀报:“公子,不夜侯府的人,说侯爷有要事,特请公子即刻过府一叙。”
沈知行眉头微蹙,手指轻抚门框,心中一阵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