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金枝录 > 第10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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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夜侯府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笑声与丝竹声交织,仿佛整座府邸都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但卫绍这次召沈知行,却非前厅热闹之处,而是一间极为幽静的房间。窗棂紧闭,灯火柔和偏暗,连空气都带着一丝静默的紧迫。

沈知行踏入密室时,卫绍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进贡的夜光杯。

“沈兄,深夜叨扰,还望见谅。”卫绍含笑示意他入座。

沈知行心中并无客套之意,目光凌厉:“卫侯爷找我,有何要事?”

卫绍也不绕弯子。他伸手从软榻旁暗格中取出一本不起眼的册子,用蓝布包裹着封皮,轻轻一扔,落在沈知行面前的桌上:“送你件礼物。”

沈知行迟疑着翻开第一页。只看一眼,他整个人如被重锤击中,脸色瞬间惨白。

册中密密麻麻,记录的全是他父亲沈重与几年前因谋逆而被罢黜的七王爷之间的来往书信。信件内容虽隐晦,却足以证明,这位素来以“忠义清流”自诩的父亲,心底曾也暗藏“择良木而栖”的算计。

这册子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足以摧毁整个沈家。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沈知行声音微颤,喉间似被堵住了什么。

“没什么意思。”卫绍晃了晃手中夜光杯,“我可没让你去揭发令尊。现在,他可是傅太傅最坚定的盟友,是扳倒贤王的中坚。我怎会自毁长城?”

他停顿片刻,抬眼直视沈知行,“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的孝顺不必绝对。你父亲的忠义不止表面这一副,你的人生,也不必全由他掌控。”

卫绍缓缓起身,走到沈知行身侧,轻拍他的肩头,“这把刀,不是让你用来杀人,是让你用来争取自由。”

沈知行呆坐在桌前。

他明白卫绍所言不虚。若得此物,他便可与父谈判,可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代价是要亲手撕碎父亲那张“忠义”的面具,是将整个沈家置于未知的险境。

他心头紧绷。

……

金秋赏菊会,设在皇城东北角的长秋苑。

此苑乃太后礼佛之余,最喜独来之所。苑中未筑假山流水,也无亭台楼阁,仅是一片开阔之地,满植各色菊花。秋风拂过,金菊摇曳,气势恢宏而素净,仿佛洗尽尘世铅华。

今日的长秋苑,比平日热闹了许多。京城中所有品级足够的贵女,皆盛装而来。衣香鬓影,巧笑嫣然,仿若翩翩彩蝶点缀在金色花海之上。然而这片表面的和谐之下,却潜藏着无形刀光。

太后端坐在苑中最心的一处棚内,着酱紫色常服,头顶抹额镶嵌东珠,身边只陪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福晋。她没有威仪与排场,神态慈祥,像寻常人家的祖母,但没有人敢小觑她的分量。

宴会开始,贵女们按家世品级轮番上前,敬献菊花与才艺。

“臣女,礼部侍郎之女李氏,献上玉翎管一盆,愿太后娘娘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臣女不才,愿为太后娘娘舞一曲《霓裳羽衣》。”

“臣女,安国公府孙女周氏,献上紫龙卧雪一盆,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臣女愿为太后娘娘抚琴一曲《阳春白雪》。”

……

贵女们轮番登场,献出的菊花无一不珍贵,表演的才艺皆精雕细琢。太后脸上淡笑,点头称赞,随即示意宫人赐些寻常赏赐,客气而疏离。

直到傅明玉踏出,整个长秋苑的空气仿佛凝住。

她身着秋香色长裙,步履从容,仪态万方。身后两名侍女小心翼翼捧着那盆“绿云”,缓缓前行。

“臣女傅氏明玉,叩见太后。”

“好孩子,起来吧。”太后目光柔和,却隐含威仪,“哀家听闻,你培育此花,费心甚多?”

傅明玉起身,微微作揖,含笑答道:“能为太后分忧解劳,明玉之幸。此花名曰绿云,取青云之上、福泽绵长之意。臣女愿以此花,祝太后青松不老,福寿安康。”

言辞完美,既赞美花,又捧太后,随后,她缓缓吟诵早已准备好的咏菊诗,配以琴师清雅伴奏。诗句清丽脱俗,意境悠远,令几位宗室福晋频频颔首。

整个场面几乎被傅明玉一人承包。她宛如那盆“绿云”,卓尔不群、独一无二。

众人皆以为今日赏菊会的头筹,必归她莫属。

太后脸上笑意更深,微微点头:“难为你这份孝心。诗做得好,花也养得好,是个有心的孩子。”

然而仅仅“有心”二字,却如刀割过傅明玉心头,两年筹谋、无数心血换来的仅是这句不咸不淡的评价。

傅明玉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以示礼数。

……

就在傅明玉承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时,苑子角落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打破了这份和谐。

只见太后最宠爱的那只波斯猫“雪球”,不知何时从暖榻上溜了下来,正追着一只蝴蝶,一头扎进了一片金黄色的菊丛里。几个宫女压低了声音,慌张地围过去,却又不敢大声惊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雪球,乖,快出来……”

猫儿却玩上了瘾,只在花丛深处露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尖,轻轻晃动。

正当宫女们手足无措之时,一个人分花拂柳般走了过去,正是百无聊赖的苏落梅,她对那些吟诗作对毫无兴趣,反倒觉得这只不听话的猫更有趣些。

她蹲下身,从发间拔下一支银簪,簪头坠着一小撮火红的缨络,她捏着簪子,只将那红缨伸到花丛边,像钓鱼一样轻轻晃动。

“喵~”

刚才还爱答不理的雪球立刻被那跳动的红色吸引,试探着伸出爪子拨了一下。

这一幕恰巧被棚中略感乏味的太后看得分明。

她看着苏落梅那副不按常理出牌的模样,起初的不悦被一丝好奇所取代。

“那穿蓝衣的,是哪家姑娘?”太后明知故问。

一位宗室福晋连忙答道:“回太后,是定北侯府的嫡女,苏落梅。”

“哦?就是那个刚从边关回来的小丫头?”她轻轻招手,示意苏落梅上前。

苏落梅刚把雪球从花丛里哄出来抱在怀里,闻声便抱着猫走了过去。她依军中规矩,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之女苏落梅,参见太后!”

她怀里的“雪球”似乎很喜欢她,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臂,竟一点没有平日的傲慢。

全场一片寂静,傅明玉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太后却被她的胆气逗得想笑,目光落在她常年握弓而生着薄茧的手上,“你这丫头倒是有趣,哀家听说,你在边关箭术了得?”

“回太后,只是些边关女儿家的寻常把式,算不得精通。”

“哦?有多寻常?”太后来了兴致,目光扫过满园,最后指向苑子最远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比如,那棵树上最高的那片叶子,你能射下来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那树距此地百步有余,秋风吹拂,叶片微晃,要射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傅明玉心头一喜,暗道这苏落梅太过张狂,终要自取其辱了。

苏落梅却笑了,“若太后想看,臣女便试试。”

侍卫迅速取来上好的角弓与白羽箭。苏落梅将猫交给宫女,接过弓箭,试了试弦力。她站定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场陡然转变,平日的散漫不羁消失无踪,凌厉与专注写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弓弦被缓缓拉成满月,瞄准的姿态稳如磐石。

棚内的太后,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敛去,她盯着那个身影,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黄毛丫头,而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傅家的文弱,苏家的兵权,这丫头的悍勇……

“嗖——!”

弓弦振响,白羽箭破空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道白光,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远处银杏树梢,那片被指定的叶子被从中贯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好——!”

短暂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随即全苑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太后站起身,一边拍手,一边朗声道:“好!好一个不让须眉的将门虎女!哀家今日才知,我大周朝的女儿家不止会吟诗作对!”

她转身对身边的内侍总管吩咐道:“赏!将哀家私库里那把先帝御赐的凤鸣匕首赏给她!”

“凤鸣”匕首!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太后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苏落梅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份欣赏狠狠打在了傅明玉精心准备的完美之上,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

傅明玉站在人群中,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她看着被众人和太后簇拥在中心、意气风发的苏落梅,仿佛被当众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倾注两年的心血——培育出的“绿云”,字字斟酌的咏菊诗稿,上千次演练的仪态……这一切竟敌不过苏落梅那看似莽撞、一箭定乾坤的姿态。嫉妒如猛兽,在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攀爬,紧紧缠绕,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她将双手藏入广袖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丝毫觉不着疼。她不解,为什么苏落梅总能轻易摧毁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

表演环节结束后,贵女们自由活动,互相赏花、敬茶。

本应是拉拢关系、结交圈子的社交时间,可今天气氛却异常微妙,几乎所有贵女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苏落梅吸引。

她们嘴里说着恭维的话,眼神里却充满探究与猜忌,这位刚在太后面前大放异彩的定北侯之女,瞬间成为众人焦点。

傅明玉的周围就显得冷清多了,只有几个平日最忠心的跟班留在身边,小心翼翼,试图安抚她:“明玉姐姐,您别生气,太后不过图个新鲜罢了,论端庄贤淑,谁比得过您?”

傅明玉未作回应。目光穿过人群,冷冷锁向苏落梅。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棋子”。

礼部尚书府千金王婉儿,正端着一杯茶,试图挤进苏落梅的圈子。

这位王小姐是京城贵女圈里出了名的“嘴碎”,最爱传播小道消息,脑子不多,一不小心便可被利用。

傅明玉心生一计。

她整理裙摆,端起茶杯,莲步轻移,走向王婉儿:“王妹妹,怎么独自站在这里?不去与落梅妹妹寒暄一二?”

王婉儿见傅明玉主动搭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明玉姐姐说笑了。苏大小姐那边人太多,我……挤不进去。”

傅明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故作忧愁。她目光在苑中扫向苏落梅,声音低得似自语,却足够让王婉儿听得清楚:“唉,落梅妹妹还是这般天真烂漫,不知收敛锋芒。这性子在自家人面前尚可无妨。只是……”

她话到一半停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仿佛在为难。

王婉儿的好奇心立刻被勾起:“只是什么?明玉姐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傅明玉摇摇头,似在犹豫,她的神态越发挑动王婉儿的好奇心。

“姐姐,您就说吧!放心,我嘴严得很,绝不会乱说。”王婉儿恳求着。

傅明玉像下了决心般,拉着王婉儿走到一株高大金桂树下,用手帕掩口,压低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唉,边关不同京城,龙蛇混杂,人多眼杂。我担心落梅妹妹性子大大咧咧,难免会被人抓住把柄。”

见王婉儿听得认真,她又加了一句关键料:“只盼两年前惊蛰之夜的旧事,不要再传开,污了她名节。否则……她将来可怎嫁人?”

话音未落,她便慌忙以手帕掩嘴,脸上露出懊悔神色:“哎呀,我怎么说漏嘴了!王妹妹,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就当我未曾说过。”

说完,她转身飘然离去,恢复端庄高贵的姿态,回到座位上。